深秋的风,卷着寒意,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人脸上。陈孝斌家的小院,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气。
院墙根下的几株月季,叶子落得精光,光溜溜的枝条在风里抖索着,活像老太太枯瘦的手指。
院心的石榴树,也掉尽了果实,只剩下几个烂透了的石榴挂在枝头,黑乎乎的,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漠然地瞅着这萧索的院子。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踩上去 “咔嚓咔嚓” 响,更添了几分凄凉。
屋子里,光线也显得格外昏暗。小文坐在小板凳上,小手托着腮,眼神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
这已经是她连续第十天做那个噩梦了。昨夜,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被窝里,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枕巾一大片。
睡在旁边的小姑晓芳被惊醒了,连忙打开灯,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小文挂满泪痕的脸。
“小文,小文,怎么了?不哭不哭,小姑在呢。” 晓芳一边轻轻拍着小文的背,一边柔声安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心疼。
小文抽噎着,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小姑…… 我梦…… 梦到好多好多…… 劈柴鬼……”
“劈柴鬼?” 晓芳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怪东西?她从没听过。“小文不怕,梦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劈柴鬼。”
“不…… 是真的!” 小文的声音带着惊恐,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那些 “劈柴鬼” 就在眼前,“我…… 我趴在小椅子上玩我的积木…… 然后…… 然后就来了一群…… ”
“一群长得黑呼呼的…… 手里拿着大斧头的劈柴鬼…… 他们说…… 说我的小椅子是他们的…… 要来抢…… 我不给…… ”
“他们就…… 就硬抢…… 呜……” 说着,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们好凶…… 好大力气…… 把我的小椅子抢走了…… 我抓不住……”
晓芳听着,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孩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劈柴鬼”…… 难道是白天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只能把小文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小身体。
“好了好了,小文不怕,有小姑在,谁也抢不走你的东西。他们再敢来,小姑就拿扫把把他们打跑,好不好?”
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希望能驱散小文心中的恐惧。
可是,安慰似乎收效甚微。小文虽然渐渐停止了哭泣,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恐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地还会小声抽泣一下。
这天早上,小文强打精神去上学。第一节是数学课,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地讲着课。
起初,小文还努力地想跟上老师的思路,小脑袋随着老师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但不知怎么的,听着听着,老师的声音就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 所以这个题目,我们应该先算……” 李老师的声音在小文听来,变成了 “嗡嗡嗡…… 嗡嗡嗡……” 的声音。
就像夏天傍晚院子里飞着的一大群蚊子,吵得人心烦意乱,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小文慌了。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没睡醒。
她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耳朵,左边揉完揉右边,可那 “嗡嗡” 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最后甚至盖过了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声。
她又伸出小手指,轻轻地掏了掏耳朵眼,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但她不敢用力。
突然,她感觉耳朵里面传来一阵可怕的 “隆隆” 声,像是远处在打雷,又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用锤子狠狠地砸着什么,震得她脑袋都有些发晕。
“啊!” 小文忍不住低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小脸瞬间变得苍白。
老师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周围同学的说话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罩住了,只剩下她耳朵里那可怕的 “隆隆” 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她使劲地摇晃着脑袋,希望能把那声音甩出去,但一切都是徒劳。
“你怎么了?” 同桌的男孩发现了她的异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关切地问道。
小文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同桌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着急了,伸出小手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摇了摇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听不到了!她真的听不到了!
那一节课,小文过得如同煎熬。她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她害怕,无助,小小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声响起 —— 虽然她根本听不见铃声,是看到同学们都站起来收拾书包才知道的。
小文背起那个对她来说显得有些沉重的书包,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教室。
一走出校门,再也忍不住,眼泪 “唰” 地一下就流了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路哭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深秋的风更凉了,吹在小文脸上,像针扎一样疼。落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发出 “沙沙” 的声响,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冰冷的,她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零零地走在无边的黑暗里。
“小文!小文!”
陈孝斌今天刚好从老滕家回来。老滕是他多年的老友,前阵子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让他给家里人做做推拿,今天才得空回家。
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往这边走。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不是小文是谁?
陈孝斌心里 “咯噔” 一下,连忙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大声喊着小文的名字。“小文,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哭成这样?”
然而,小文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低着头往前走,眼泪不停地往下掉。陈孝斌走到她面前,一把拉住了她的小手。小文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微微发抖。
“小文!爷爷在这儿!你看看爷爷!” 陈孝斌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和不解。
他记得以前,小文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会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张开双臂 “爷爷爷爷” 地喊着扑过来,活泼得不得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文被拉住了手,才慢慢抬起头。当她看到眼前是爷爷熟悉的面孔时,眼泪流得更凶了,小嘴一瘪,带着浓浓的鼻音,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爷爷……” 声音沙哑得厉害。
陈孝斌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哎哟,我的乖孙女,这是怎么了?告诉爷爷,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擦了擦小文脸上的泪水,触手一片冰凉。
小文摇着头,小手紧紧抓住陈孝斌的衣角,另一只手使劲地指着自己的耳朵,然后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眼泪流得更凶了,嘴里发出 “呜呜” 的声音,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陈孝斌皱起了眉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小文,你说话,告诉爷爷,怎么了?是不是耳朵不舒服?” 他试探着问,一边说一边观察小文的反应。
小文听到 “耳朵” 两个字,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点头,然后又摇头,急得小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想说 “我听不见”,但话到嘴边,却只是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
“听不见?” 陈孝斌的心沉了下去,他尝试着又喊了一声,“小文!” 这次,他几乎是贴近了小文的耳朵喊的。
小文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这下,陈孝斌确定了,小文的耳朵真的出问题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小文,别怕,爷爷在。是不是听不见了?”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问,同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做了个 “听” 的手势。
小文看着爷爷的口型和手势,终于明白了,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哭出来。
“哎,这孩子!” 陈孝斌又心疼又着急,“不哭不哭,爷爷带你回家,没事的,有爷爷呢。” 他拉着小文,快步走进了院子。
“书珍!书珍!你出来!看看小文这是怎么了!” 一进院子,陈孝斌就扬着嗓子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和焦虑。
正在厨房里忙着做午饭的英子听到陈孝斌的声音,连忙擦了擦手,快步走了出来。
“孝斌回来啦!”
“小文怎么了?”
英子既高兴陈孝斌回来,又对小文的情况着急。
屋里,刚从菜市回来,正在数零钱的书珍,听到陈孝斌焦急的喊声,还带着火气,赶忙起身,走了出来。
“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看到公公拉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文,心里也是一惊。
“怎么了?你自己看看!” 陈孝斌把小文轻轻往她面前一推,指着她对书珍说,“我刚才在门口碰到小文,她一路哭回来的!”
“我喊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问她,她指着耳朵说听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孝斌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死死地盯着书珍,眼神里充满了质问。
书珍一听 “听不见了”,脑袋 “嗡” 的一声,脸色 “唰” 地一下就白了,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听…… 听不见了?怎么会…… 怎么会听不见呢?早上上学还好好的啊!”
她惊慌失措地弓着身子,抓住小文的胳膊,“小文,小文,妈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是妈妈啊!” 她急切地喊着,声音越来越大。
可是,小文只是看着她,眼神依旧是茫然的,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因为妈妈的情绪激动,她又一次地哭了起来。
“你看!你看!” 陈孝斌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她根本听不见!书珍,你老实说,小文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书珍被公公这么一问,眼神有些闪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 后悔。
她想起了前几天,因为小文要去大姑家看刚生的小妹妹,夜深了,她一时气急,让晓宏把小文强行拉回了家,狠狠地训斥了小文一顿。
还说了一些 “你再不听话,就让“把你耳朵堵起来,让你再也听不见” 之类的气话……
当时小文吓得脸色发白,哭了很久。这几天,她确实发现小文有些不对劲,总是闷闷不乐的。
晚上还老是哭,她以为孩子只是受了惊吓,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 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我…… 我……” 书珍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她不敢看公公那双锐利的眼睛,“前几天…… 前几天她要去她大姑家,我…… 我是骂了她几句…… ”
“我说了些…… 说了些吓唬她的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骂了几句?吓唬她的话?” 陈孝斌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书珍啊书珍!你都多大的人了!孩子不听话,你好好跟她说不行吗?”
“非要拿那些狠话去吓唬她?她才多大!你知道她这几天晚上都做噩梦吗?!”
“她说梦到什么‘劈柴鬼’抢她的小椅子!天天晚上哭!晓芳从屋里走出来,补充道。
“你当妈的,就没发现一点不对劲?!” 陈孝斌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晓芳接着说:“是啊,小文这几天晚上哭得可厉害了,我怎么问她,她就说梦到劈柴鬼,我还以为是她自己瞎想的,没想到……” 晓芳的语气里也带着一丝埋怨。
书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悔恨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我…… 我当时也是气急了…… 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吓成这样…… 我以为…… 以为过两天就好了……”
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自责,“爸,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陈孝斌虽然心疼儿子儿媳,但看到小文这副样子,他实在无法平静。
“孩子都听不见了!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人生可没有后悔药卖!事已至此,赶紧想办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文的耳朵。
陈孝斌走到小文面前,放柔了声音,虽然知道她听不见,但还是轻声说:“小文,爷爷看看你的耳朵,好不好?不要怕。”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安抚着小文。
小文似乎从爷爷温柔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安全感,停止了哭泣,只是还是有些害怕地看着陈孝斌。
陈孝斌小心翼翼地拉起小文,走到屋檐下光线稍微亮一点的地方,让晓芳去屋里拿来他平时用的小手电筒。
“晓芳,去我抽屉里把那个银色的小手电筒拿来。”
晓芳连忙应声跑进屋里,很快就拿着手电筒跑了出来。
陈孝斌接过手电筒,打开,柔和的光柱照亮了小文小小的耳朵。
他让小文侧过脸,轻轻地扒开她的耳廓,仔细地向耳道里照去。“小文,别动,爷爷看看就好。”
书珍和晓芳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这…… 这是什么?!” 陈孝斌突然低呼一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在小文的左耳耳道里,借着光线,隐约看到了一个毛茸茸、黄莹莹的东西!他连忙又照向小文的右耳,同样!右耳耳道里也有一个,黑呼呼的!
“耳钉!耳道里长耳钉了!” 陈孝斌猛地关掉手电筒,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将手电筒塞给晓芳。
然后转向书珍,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严厉无比,“书珍!你给我解释清楚!小文耳朵里的耳钉是怎么回事?”
“耳钉?” 书珍和晓芳都愣住了。书珍更是吓得连连摆手:“我…… 我不知道啊!” 她的声音都变调了,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解。
陈孝斌怒视着她,“难道是小文自己塞进去的?她耳道发言,都长耳钉了?!”
“我…… 我……” 书珍急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地流,“我真的不知道…… 爸,我发誓……”
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当务之急是把这东西取出来!陈孝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沉声对书珍说:“书珍!你现在赶紧!马上!带小文去县医院!让医生用专业的工具把这耳钉取出来!一刻也不能耽误!听见没有!”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语气不容置疑。
“哎!哎!好!好!我马上去!我现在就带小文去医院!” 书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后悔。
她现在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不管这耳钉是怎么形成的,她这个当妈的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竟然没有早点发现!如果耽误了小文的耳朵,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也去!” 晓芳连忙说,她也担心小文。
“快去!” 陈孝斌催促道,又不放心地叮嘱,“到了医院,跟医生说清楚情况,让他们小心点,千万别伤到孩子的耳膜!”
“知道了爸!” 书珍慌忙点点头,一把拉起还在发呆的小文,晓芳在一旁帮忙拿着小文的外套,两人急急忙忙地就往外跑。
看着她们匆匆离去的背影,陈孝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他站在原地,望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眉头紧锁,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疑惑。这耳钉,怎么会长得这么快,这么大?
……
医院里,儿科诊室。
医生仔细地检查了小文的耳朵,用专业的耳镜看得清清楚楚。
“确实是长了两个耳钉,卡在耳道里了,位置不算太深,但不能硬取,得用专门的工具。”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器械。
书珍在一旁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紧紧抓着小文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生的动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医生,您轻点,拜托您轻点,千万别伤到孩子……”
晓芳也同样紧张,不停地安慰着书珍:“嫂子,别担心,医生很有经验的,小文会没事的。”
小文似乎也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加上对陌生环境和白大褂的恐惧,又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护士阿姨在一旁温柔地哄着她:“别怕,一会儿就好了,你看,这个小夹子是不是很像小螃蟹的钳子?它要帮你把耳朵里的小虫子夹出来哦。”
医生先用滴耳液给小文的耳朵里滴了几滴,起到润滑和软化的作用,医生在小文左右耳朵各取出了一个大拇指大小的耳钉,一个黄色的稍大些,一个黑色的。
小文瞬间轻松了许多,也能听见人讲话了,医生在小文耳朵里上了消毒液,交待不耳朵里不要弄上水,过几日耳道里消炎了,就好了。
小文的耳朵终于重获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