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檀香正绕着鎏金铜炉盘旋,我望着父亲指间那枚虎符在烛火下流转的冷光,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紫檀木长案上并排放着两枚虎符,左边那枚青铜斑驳,边缘还留着箭簇划过的凹痕——那是二十三年前父亲镇守北疆时,先帝亲授的兵符。
而右侧新铸的玄铁虎符上,饕餮纹正吞吐着幽光,那是世渊帝闭关赐予给父王的。
“父王,那您不是已经有两块虎符了。”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朝堂其他人,能允许您如此做大吗?”
镇北王抬眼时,烛火在他鬓角的银丝上跳跃。
他将虎符推回锦盒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青铜与玄铁相击的脆响惊得窗棂外的夜露坠落。
“谁敢?”
两个字裹着北地风沙的寒意,案上的青瓷笔洗都泛起细微的震颤,“当年若不是本王带着刚刚建起不久的镇北战神军团,抵挡住雪族和蛮族的进攻,他们如今早成了北疆雪蛮族的口粮。”
他伸手按住案上铺开的舆图,指腹叩在云州的位置:“你最近两年在帝都之外活跃,京城里的人怕是忘了,谁在替他们挡着关外的刀子。”
羊皮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砂点,都是近年北境战事的痕迹,最密集的那片红,几乎要浸透云州城三个字。
我垂眸盯着靴尖绣着的暗纹,那是第一次离开帝都前,离京时母亲亲手绣的平安符。
青州和江南的烟雨终究洗不掉骨子里的沙场气,此刻听着父亲话语里的锋芒,后颈的寒毛竟微微竖起。
“你此次回来,有什么想法吗?”父亲的声音缓和了些,案上的鎏金铜漏正滴答作响,将时光敲成碎金。
“听从父王安排。”
我挺直脊背时,腰间玉佩撞上悬挂的双鱼袋,发出清越的碰撞声。
这话并非敷衍,这几年来我在大夏王朝各处奔波,看似只有同辈人交往,实则每月都能收到父亲密函,京中暗流涌动,早已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
镇北王颔首的瞬间,窗外恰好掠过一道黑影。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窗纸,却并未抬头,只是将一叠密报推了过来。
最上面那页的火漆印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用朱砂写的“急”字。
“大皇子二皇子两人已经完全没有能力争夺储位了。”
他用银签挑了挑烛芯,火光骤然亮起来,照亮密报上“圈禁”二字,“今年春猎时,大皇子为争头筹,竟在箭上抹了巴豆,结果误伤了三公主的马。陛下虽未明罚,却摘了他名下的三州赋税。”
我想起那位总爱穿杏色锦袍的大皇子,当年在御花园里教我投壶时,笑起来眼角会堆起柔软的褶皱。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竟是这般荒唐模样。
“二皇子更不必说。”父亲冷笑一声,将另一张纸推过来,上面画着潦草的宅邸地图,“上月在平康坊喝多了,非要去抢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被巡城御史逮个正着。陛下直接把他扔去皇陵守墓,没有旨意不许回京。”
烛火忽然被穿堂风卷得一歪,我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离京时,大皇子还在朝堂上为灾民请命,二皇子正跟着国子监导师研读《资治通鉴》,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光景。
“前太子被世渊帝临闭关前,幽禁在东宫。”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指节叩在密报上“东宫”二字时,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上个月我去探望,东宫的朱漆大门都快朽了,侍卫换了三拨,连送菜的内侍都得搜身三次。”
他忽然停住话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想起那位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曾在青州一起共过事,我在去往镇妖关前,还担任过太子少傅呢,竟让我有些恍惚。
“六部尚书如今完全掌控六部势力。”
父亲忽然将密报收拢,指尖在吏部、户部的位置重重一点,“杨遥尚书借着清查吏治,把吏部的郎中换了七个;户部尚书比大舅苏暮河更狠,直接让自家女婿当了漕运总督。如今六部衙门里,连洒扫的杂役都得是他们的远亲,再无其他人的声音。”
铜漏的滴答声越来越清晰,我忽然意识到,江南的画舫笙歌里,藏着多少京城的刀光剑影。那些被水墨晕染的亭台楼阁背后,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倾轧。
“四皇子背靠太师,依然是争夺皇位的最强势力。”
父亲屈起手指,在舆图上圈出太师府的位置,“世渊帝闭关后,太师门生遍布朝野,光是外放的巡抚就有五个。
上月四皇子娶了太师的孙女,现在连禁军统领见了他,都得躬身行礼。”
“九皇子背靠武将世家,为人又好交朋友,可谓是日益渐长势力。”
父亲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你还记得元国公吧?他把两个儿子都安在了羽林卫,上个月九皇子生辰,京中十二卫的校尉竟有一半去了他的府邸。”
烛火又跳了跳,我望着父亲脸上变幻的光影,忽然明白为何让我做好准备呢,他总劝我“镇妖关虽难,但帝都环境不如镇妖关”。
京城这潭水,比镇妖关的妖窟还要深。
“还有没有其他势力突然崛起的?”
我伸手按住案上的密报,指腹触到纸页边缘的毛刺,那是被人反复翻阅留下的痕迹。
回来时的茶楼酒肆里,曾听到过些关于京城的流言,只是那时只当故事听。
镇北王忽然沉默了,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枚黑色令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纹路。
令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竟比那玄铁虎符还要寒气逼人。“有,有三个突然冒出来的势力分别是——冥王府、列云阁、十三殿。”
他将令牌拍到我面前,饕餮纹的眼睛恰好对着我的视线:“冥王府的人总在午夜出没,上个月大理寺卿的小妾,就被人发现吊死在府衙门口,脸上还戴着银色面具。”
我指尖一颤,那面具的模样忽然与江南见过的某幅画重合——去年在苏州寒山寺,曾见一位画师画过《百鬼夜行图》,其中一幅里的银面鬼,竟与父亲描述的分毫不差。
“列云阁更奇怪。”
父亲的声音压得更低,窗外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他们专做消息买卖,上个月吏部尚书想查谁在背后弹劾他,花了三万两黄金,才从列云阁买到一张纸条。”
他忽然抓起茶盏,将冷茶泼在地上。
茶水浸透青砖的瞬间,我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那些隐藏在朱门高墙后的目光,比北境的风雪还要冰冷。
“十三殿最是神秘。”
父亲的指尖在令牌上重重一按,“有人说他们是前太子的旧部,也有人说背后是黑冥组织。
上周京兆尹想抄他们在城南的据点,结果带队的捕头第二天就被发现浮在护城河里,手里还攥着半块龙纹玉佩。”
烛火突然爆起一团灯花,我望着父亲疲惫的脸庞在光影里浮沉。
忽然想起离京那日,他也是这样站在廊下,看着我登上马车。那时他还是精神抖擞,背影也没这么佝偻。
“你这次回来就先着手查探这三个势力吧。”
父亲将黑色令牌推到我面前,令牌上的纹路在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不必急着惊动他们,先查清他们的底细。”
我伸手拿起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
玄铁的重量压得掌心微微发麻,这是父亲第一次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我。
当初离开时,他只嘱咐我“多看多听少说话”,如今这枚令牌,是将京城的风雨都交到了我手上。
“是。”
我握紧令牌起身时,腰间的玉佩再次撞上双鱼袋,清脆的响声里,仿佛能听见镇妖关的嘶吼声与京城的更鼓交织在一起。
镇北王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回案上的虎符。
我退到门口时,看见他伸手抚过那枚旧虎符上的凹痕,指腹的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伤口。
二十三年前的北疆,父亲就是带着这枚虎符,在漫天风雪里守了三个月,据说最后连弓弦都冻断了,士兵们只能用牙齿咬开结冰的弓弦。
离开书房时,廊下的灯笼正在风里摇晃。石板路上的青苔沾着夜露,踩上去有些湿滑。
我沿着回廊慢慢走,手里的令牌硌得掌心发疼,那些关于冥王府、列云阁、十三殿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转过月洞门时,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我闪身躲在垂柳后,看见两个黑影正对着月光比划着什么。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腰牌,在月色下泛着银光——那是列云阁的标志,回来的路上,阿恒打听到这个势力的基本情况,曾跟我描述过。
他们的对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只听清“十三殿”、“虎符”几个词。其中一人忽然抬头望向镇北王府的方向,我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藏在垂柳浓密的枝叶后。
直到那两个黑影消失在巷口,后背的冷汗才顺着衣襟滑落。
回到听竹轩时,檐角的铜铃正在夜风中轻响。
侍女刚点上灯,竹影便立刻爬上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公子,要不要告诉少夫人,你回来?”晚晴进来时,鬓角还沾着几片竹叶。
她是娘亲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女,这些时日来一直帮我打理小院,如今我回京,眼里的好奇溢于言表。
“不必了。”我将黑色令牌放在灯下,看着那些扭曲的纹路在光线下舒展,“取些笔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