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的朝会礼乐声刚歇,朱由检并未返回后宫,而是转身移驾乾清宫西侧的暖阁。这里早已备好了熊熊炭火,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炭块,驱散了初春的料峭寒意。暖阁内陈设简洁,仅设一圈紫檀木围坐,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楠木案几,案上摊着全国舆图、国库账目与历代灾异记载。不多时,内阁、六部及军机处的重臣们便鱼贯而入,按品级肃然落座。与方才大朝会的庄重宏大不同,此间气氛更显凝重压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才是决定帝国真正走向的核心议事,关乎生死存亡,容不得半分虚言。
朱由检端坐于主位,玄色常服衬得神色愈发沉稳,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臣子,带着一丝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在大殿之上,所言多为鼓舞士气、定调全局之语。此刻在此,皆是朕之股肱,国之栋梁,有些关乎大明根基的切实问题,朕需与诸卿推心置腹,议个稳妥章程出来。”
他顿了顿,先肯定近期成效,语气缓和了几分:“过去数月,诸卿劳苦功高。李邦华整顿京营,清退冗兵三万,严查贪腐将领十二人,如今京营军纪肃然,战力初显;毕自严理清国库账目,追缴贪墨银两六十万两,堵住了三处长期漏税缺口;辽东前线,孙师稳住防线,多次击退建奴袭扰;西南土司叛乱,朱燮元率军平定,捷报频传。大明能有眼下这般喘息之机,朕心甚慰,也铭记诸位之功。”
首辅施凤来代表众人躬身回应,语气谦逊:“此皆陛下运筹帷幄,明见万里,臣等不过恪尽职守,略尽绵力,不敢居功。”
寒暄过后,朱由检话锋一转,神色瞬间凝重,切入核心议题:“年节已过,春荒在即。朕最忧心者,仍是陕西。孙传庭在地方竭力安抚流民,开仓放粮,然藩库空虚,朝廷调拨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毕爱卿,你是户部当家人,依你看来,国库存粮与银两,能否支撑陕西赈灾至夏收?”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户部尚书毕自严身上。这位以精明干练、直言敢谏着称的老臣眉头紧锁,起身躬身,语气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回陛下,臣不敢虚言。国库存粮现余一百二十万石,若仅供应陕西一省赈灾,按每人每日一升粮计算,仅够支撑全省流民至四月中旬,距夏收尚有三月缺口。然国用浩繁,九边军饷需月支五十万两,百官俸禄月耗十万两,各地水利修缮、驿站运转亦需钱粮。若今春再有河南、山西等省遭灾需朝廷调粮接济,则陕西之需,恐难以为继。臣…… 臣实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重复了皇帝的话,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无奈与焦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暖阁内顿时一片寂静,炭火的噼啪声在此刻格外刺耳。陕西民变初定,数十万流民尚在安置,若因粮食断供再生乱子,数年安抚心血将付诸东流,更恐流寇窜入山西、河南,酿成席卷北方的大乱。
“陛下,陕西若再乱,后果不堪设想!” 内阁次辅李标忍不住插言,语气急切,“孙传庭部仅有三万兵马,分身乏术,一旦流民复叛,连锁反应之下,大明半壁江山都将震动!” 他的担忧立刻引起几位大臣附和,兵部尚书崔呈秀也道:“臣以为,可暂缓九边部分军饷,先解陕西燃眉之急?”
“不可!” 李标立刻反对,“九边军饷本就拖欠三月,若再暂缓,恐引发军变,建奴趁虚而入,后果更糟!”
暖阁内陷入争论,气氛愈发紧张,愁云惨淡笼罩着每个人。就在此时,朱由检却轻轻 “呵” 了一声,脸上非但没有忧色,反而露出一丝尽在掌握的微笑:“毕爱卿所言‘无米之炊’,确是实情。国库艰难,朕深知之,不然也不会让你们追缴贪墨、节流开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疑惑的脸庞,抛出一个重磅消息:“然,朕何时说过,要单靠国库来做这‘有米之炊’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一向沉稳的徐光启都抬起头,眼中露出诧异神色;毕自严更是身子前倾,嘴唇微动,显然难以置信。
朱由检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早在去年九月,朕便已密令魏忠贤携内库白银,南下苏州、泉州,组织商船队,赴南洋吕宋、暹罗、安南等地经商并能所得利润采购稻米。朕算着时日,也快到了。”
“内库…… 购粮?” 工部尚书刘遵宪喃喃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动用内帑补贴国用虽有先例,却从未有如此大规模、有组织地海外购粮,更何况是委派曾被朝野声讨的魏忠贤!
“陛下!” 毕自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快步上前半步,“若真有海外粮米输入,陕西赈灾之困立解!只是……”
朱由检抬手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内库虽不丰裕,支撑此番购粮尚可。朕之内帑,取之于民,如今用之于国、救之于民,理所应当。”
这番话在众人心中激起巨大波澜。尤其是曾与阉党牵连甚深的黄立极、张瑞图等人,神色复杂至极 —— 他们本以为魏忠贤必遭清算,却没想到皇帝不仅留其性命,还委以如此重任,更不惜掏空私库为国解难。这份格局与担当,让在场大臣无不心生敬佩,先前对魏忠贤的芥蒂,也在这份家国大义前淡去几分。
焦虑的气氛瞬间消散,众人脸上露出释然之色,却未等他们缓过劲,朱由检的话又将思绪引向了更深远的未来:“然,总靠内库贴补、海外购粮,绝非长久之计。此次购粮可解一时之渴,但陕西乃至北方诸省,向来靠天吃饭,若灾情持续三年五载,或他省亦遭灾,难道次次都要朕派太监下南洋吗?我大明,必须有自己的产粮底气!”
他目光转向徐光启,语气满是期许:“徐卿,你精于农事,又通西洋技艺。朕曾闻,湖广、江南之地气候温润,水源充足,可否大力推广种植‘两熟稻’?乃至岭南,水土更优,可有‘三熟’之可能?若能将南方之粮源源不断输运北方,建立常平仓储备体系,何惧天灾?”
徐光启闻言,眼中瞬间闪过兴奋的光芒,当即起身躬身奏对,语气急切而专业:“陛下圣明!湖广、江西、江南等地确可推广双季稻,臣近年研究西洋农书,发现改良稻种、改进耕作之法,可使亩产提升三成!臣愿亲自督导,先在京郊皇庄试种 —— 选用暹罗引进的‘占城稻’与本地稻种杂交,优选早熟、耐旱、高产之品种,同时推广‘深耕、密植、育秧移栽’之法,总结成熟经验后,再逐步推广于湖广、江西等适宜省份!若此事能成,南方每年可多产粮食数百万石,实乃固本培元之良策!”
“好!” 朱由检赞许点头,当即拍板,“此事便由你牵头,工部负责提供农具改良支持,户部拨款十万两作为试种与推广经费,先从内库支取。我们要做的,不仅是‘买粮’,更要学会‘产更多粮’,让大明粮袋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就在众人为粮食问题找到长远出路而稍感振奋时,朱由检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如同寒冬惊雷,瞬间浇灭了众人的轻松:“还有一事,诸卿需高度警惕,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位大臣:“朕近日命秘书班翻阅历代灾异古籍,咨询民间宿儒,兼让钦天监观测天象,发现一个致命规律 —— 大旱之后,往往伴随大涝,甚至蝗灾!有些地方干旱三年,土质龟裂如粉末,雨水无法下渗,一旦夏季突降暴雨,必然汇成洪流,引发山洪泥石流,淹没田舍、冲毁堤坝;而旱涝交替的气候,正是蝗虫滋生的温床,幼虫破土而出,数日便可成灾,啃食殆尽所有庄稼!”
“什么?” 礼部尚书黄汝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语气笃定,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固执,“陛下,依《大明律历》记载,‘大旱之年,水气耗竭,次年必枯’,从未有大旱之后骤降暴雨之理!臣已召集钦天监博士推算星象,今年夏季黄道偏干,降雨偏少,当继续着力抗旱,而非杞人忧天!”
“大涝?蝗灾?” 刑部尚书苏茂相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发白。若真是如此,那便是雪上加霜,陕西刚有转机的局面将彻底崩盘。
徐光启却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站了出来,语气沉稳:“陛下所言非虚!臣近日翻阅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农书与气候记录,他们提及‘极端气候交替’之理,大旱之后,大气环流异常,确有突发暴雨洪涝的可能。且臣查阅《宋史?五行志》,曾有陕西大旱三年后,渭水暴涨三尺的记载,绝非空穴来风!”
“陛下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军机大臣范景文面色凝重地附和,“史书上此类记载屡见不鲜,汉建始三年,关中大旱三年,第四年暴雨导致黄河决堤,淹没千余里,流民数十万;唐贞元四年,陕甘大旱后,渭水暴涨,长安城外一片泽国;宋明道五年,陕西大旱后,黄河改道,饿殍遍野!大灾之后常有大疫,皆因水利不修、防治不力,流民聚集导致疫病蔓延!”
朱由检示意秘书官展开一幅巨大的《历代灾异年表》,绢帛上用朱笔、墨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历朝历代的灾害记录,红色代表旱灾,黑色代表涝灾,黄色代表蝗灾,三者交替之处,皆用粗红线圈出,触目惊心。
他走到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黄河流域,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你们自己看!这些红色之后,必有黑色或黄色紧随!久旱之地,土质疏松如粉,一旦降雨,便是‘雨汇洪流,泥随水走’,陕西、山西、河南、山东都在黄河沿线,河床淤积已久,一旦暴雨来袭,黄河必然决堤!到时候,旱灾后的流民再遭洪水、蝗灾、疫病,大明半壁江山都将陷入混乱,再难收拾!”
指尖划过之处,皆是血淋淋的历史。众臣凑近细看,脸色一个个变得煞白,额头渗出冷汗 —— 这些记载他们或许零散见过,却从未如此直观地联系起来,更未想过其中的致命关联。黄汝良嘴唇嗫嚅着,看着年表上清晰的标注,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脸上满是惶恐与后怕。
“事不宜迟,必须提前部署!” 朱由检不再犹豫,当即下达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直击要害:
“刘遵宪!”
“臣在!” 工部尚书刘遵宪连忙起身。
“你工部要立刻着手,三日之内拿出《黄河及北方主要河流紧急疏浚加固方案》!重点梳理黄河中下游堤防、陕西境内泾河、渭河水库,以及漕运河道 —— 组织民夫与军工协同,疏浚河道淤泥,加固薄弱堤段,尤其是山东济宁至河南开封段,务必保证漕运通畅,将来南方粮米北运,此为命脉!所需经费,户部优先拨付!”
“臣遵旨!”
“崔呈秀!”
“臣在!” 兵部尚书崔呈秀躬身领命。
“你兵部需即刻下文,命九边及北方各省驻军做好应急准备。一旦出现暴雨险情,就近调动兵马参与抢险救灾、加固堤坝、转移灾民,同时维持地方秩序,防止流民趁乱生事。陕西、山西等地驻军,需预留三成兵力,不得擅自调往他处!”
“臣遵旨!”
“骆养性!”
“臣在!”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应声出列。
“你锦衣卫各地卫所,要密切关注地方动向,尤其是蝗虫滋生迹象 —— 一旦发现田间有蝗卵、幼虫,立即飞马奏报,不得延误!同时配合地方官府,提前准备灭蝗器具与药剂,指导百姓深耕翻土、焚烧蝗卵,将灾害扼杀在萌芽状态!”
“臣遵旨!”
“毕自严!”
“臣在!”
“你户部要牵头建立‘灾荒应急储备库’,在陕西、河南、山西各省府县增设粮仓,提前调拨第一批南洋购粮存入,同时储备草席、药品、农具,做到有备无患!”
“臣遵旨!”
一道道指令如同定海神针,将可能发生的危机拆解为具体任务,分配到各个部门,责任到人、时限明确。这番超前的预警和周密的部署,让众臣在感到巨大压力的同时,更生出一种强烈的信心 —— 这位年轻的皇帝,仿佛能预见未来,总能走在灾难的前面,将风险化解于无形。
最后,朱由检总结道:“今日所议,关乎国本,核心便是‘开源与节流并举,应急与谋远同行’。开源者,海外购粮解燃眉,推广双季稻固长远;节流者,严控国用开支,追缴贪墨填补缺口;应急者,储备物资、疏浚河道、防范蝗灾;谋远者,建立粮储体系、改良农事、完善防灾机制。”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王承恩:“王伴伴,将今日所议各条,详细记录,整理成文。明确各项事务之主责衙门、协同部门、完成时限与所需资源初步预估,形成正式条陈,分发至在座诸位。”
“奴婢遵旨!” 王承恩躬身应命,手中笔墨早已备好,立刻伏案记录。
朱由检再扫过众臣,语气坚定:“诸卿回去后,依此条陈,各自细化本部执行方案,三日后,朕要逐一听取汇报,若有推诿塞责、敷衍了事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与明确的方向感,先前的凝重与焦虑,已化作脚踏实地的决心。
暖阁内的会议并未就此结束,大臣们围绕具体执行细节展开了更深入的讨论 —— 民夫征调的范围、粮库选址的安全、灭蝗药剂的配方…… 争论依旧存在,但目标一致,气氛热烈而务实。
窗外,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暖阁,洒在舆图上,为这片承载着大明命运的土地镀上一层金光。大明这艘巨轮,在崇祯元年的这个初春,已然在朱由检的掌舵下,穿过迷雾,朝着更有准备、更有希望的方向,破冰前行。而这场御前定策,便是帝国转向的关键一舵,为即将到来的挑战,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