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威尼斯,空气里没有香港码头那种混着鱼腥味的咸腥海风——只有亚得里亚海特有的、带着古老盐分的湿润,裹着石灰岩建筑被晒透的干燥气息,慢悠悠地飘在运河上空。阳光也不似热带那般炽烈直射,而是被水面的水汽、古老建筑的斑驳倒影揉碎,变成一片流动的、泛着暖光的金色薄纱,轻轻覆在红色的屋顶、蜿蜒的河道上。
丽都岛的电影节红毯,远没有戛纳那般喧嚣得近乎失控。这里没有挤到跟前的粉丝尖叫,没有随意穿梭的工作人员,连摄影师的呼喊都带着点克制——它像一位见惯了风浪的老绅士,带着属于欧洲老牌电影节的矜持,用审视的目光,静静打量着每一个踏上红毯的人,体面,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距离感。
下午三点,一艘黑色的Riva快艇划破了运河碧绿的水面。艇身线条流畅得像一把出鞘的黑曜石匕首,没有多余的装饰,只靠利落的弧度就透着贵气,悄无声息地停靠在电影宫专属的木质码头上,连水波都只泛起极轻的涟漪。
船门缓缓打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踩着Jimmy choo高定缎面高跟鞋的脚——黑色缎面衬得脚踝愈发纤细,鞋跟不算夸张却足够挺拔,落地时轻得没有声音。随即,王祖贤弯着腰走了出来,身姿挺拔,却带着一种东方女性特有的柔韧。
她身上穿的是一条dior黑色丝绒长裙,是陈峰亲自致电巴黎工作室,特意为她量身定制的。裙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亮片,没有刺绣,甚至连腰带都省了——唯一的重点,是那极简到极致的利落剪裁:收腰掐得恰到好处,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裙摆垂坠感极佳,顺着她的腿线缓缓垂到脚踝,走动时丝绒泛着细腻的光泽,将她那副被全亚洲艳羡的、清冷又秾丽的骨架,勾勒成了一尊行走的大理石雕塑,冷感中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所有镜头的焦点,还是死死锁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妆容几乎是素净的——底妆清透,只遮了瑕疵,没刻意追求白皙;唇妆是淡淡的豆沙色,不抢眼,却衬得肤色更匀净。唯独眼妆,是整场造型的灵魂:眼尾微微上挑,眼线没有画得凌厉,而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极了《倩女幽魂》里聂小倩的眉眼——三分是鬼气的清冷疏离,七分是仙气的空灵剔透,由香港最好的化妆师,用最顶级的防水颜料,一笔一笔,精心描摹在了这张属于二十世纪末的东方面孔上。
陈峰跟在她身后走下快艇。他没穿什么花哨的礼服,只穿了一身深灰色的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面料是最上乘的羊毛,贴在身上却不紧绷,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愈发挺拔。他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不显得散漫,反而带着种介于正式与随性之间的松弛感。
他没看那些疯狂闪烁的镜头,也没理会周围工作人员的目光——视线自始至终落在王祖贤身上。走到她身边时,他的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掌心贴在她丝绒裙摆下的腰侧,温度稳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占有者的掌控感。那只手轻轻一收,就为她隔开了一个无形的圈——将周围的喧嚣、镜头的窥探、陌生人的目光全都挡在外面,圈出一片绝对安全的私人领域。
“miss wong!Look here!”
“wang Zuxian!over there!”
红毯两侧的摄影师终于按捺不住,用各种口音的英语疯狂呼喊着她的名字。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成一片,汇成一道刺目的、没有温度的白色光墙,直直地打在她脸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王祖贤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微不可察的僵硬——肩膀轻轻绷起,指尖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她赢了香港的票房,赢了观众的喜爱,可这里是威尼斯,是西方电影的主场,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另一个世界。那些审视的目光、镜头的追逐,像细密的针,让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揽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收紧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安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在无声地告诉她“别怕,有我”。陈峰什么也没说,甚至没低头看她,可那一下触碰,却比任何语言都管用。
王祖贤深吸一口气,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她缓缓抬起头,那双被精心描摹过的秋水般的眸子,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望向了那片由无数镜头、无数目光构成的,贪婪而又带着审视的“丛林”。她没有笑——没有挤出礼貌的微笑,也没有刻意表现得亲和,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下颌线绷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那一个瞬间,她不再是那个在峰锐资本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上一行复杂的英文字母手足无措的女孩;不再是需要陈峰帮她挡开记者、替她翻译的“东方女星”——她是聂小倩,是那个敢用一副柔弱身躯对抗整个鬼蜮、敢爱敢恨的决绝女鬼,清冷,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傲气。
一个举着《Variety》话筒的金发碧眼女记者,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猛地突破人墙冲到她面前,将话筒直直递到她唇边。女人的眼神锐利,问题像淬了冰,尖锐而直接,带着西方媒体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miss wang, many people say that A chinese Ghost Story is just a cheap mercial film that sells oriental mysticism. do you think it is qualified to appear in the artistic hall of Venice?”(王小姐,很多人说《倩女幽魂》只是一部贩卖东方神秘主义的廉价商业片,您认为它有资格出现在威尼斯的艺术殿堂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围的闪光灯停了一瞬,连摄影师的呼喊都弱了下去。所有人都等着翻译把话传给王祖贤,等着看她露出那种东方女星在国际场合上常见的、礼貌却又带着尴尬的微笑,等着看她用含糊的措辞打圆场——毕竟,在西方媒体眼里,这部来自香港的“鬼片”,似乎本就不该出现在威尼斯的红毯上。
王祖贤没有。
她甚至没等翻译开口,就向前走了一小步,主动凑近了那支印着《Variety》logo的话筒。三个月来,港督夫人的私人英语教师一对一的填鸭式训练,每天八个小时的听说读写,那些被她背到滚瓜烂熟的单词、句型,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开口,声音清冷,却异常流利——每个单词的发音都像用冰水洗过一样,清晰、标准,没有一丝港式英语的腔调:“this movie...”(这部电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个女记者,扫过她身后所有举着相机、带着探究或轻视的脸,一字一句,说得坚定而清晰:“...is the romance of the chinese people.”(……是中国人的浪漫。)
整个红毯,有那么两秒钟的绝对死寂。
没有闪光灯的声音,没有记者的追问,只有运河里轻轻流淌的水声,和远处圣马可广场传来的教堂钟声,慢悠悠地飘过来,衬得这片安静愈发清晰。
那个金发记者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慢慢变成了震惊——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冷柔弱的东方女人,会用如此流利的英语,说出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她反应过来,立刻抬手想再追问,话筒还没举稳,陈峰却在那一刻动了。
他上前一步,稳稳地站在王祖贤身边,手臂轻轻一收,很自然地将她向后揽了半步——动作轻得像在护着一件珍宝,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他没有看那个还想说什么的记者,甚至没看周围任何一个人——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直直望向了红毯尽头那座灯火辉煌的电影宫,那座被视作电影艺术圣殿的建筑。
然后,他对着那支还停在半空中的、属于《Variety》的话筒,用一种比王祖贤更纯正的英语——带着华尔街精英特有的、冷静而精准的腔调,平静地,投下了一枚真正的炸弹:“Next one.”(下一部。)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在场所有媒体的耳朵里,清晰得没有一丝遗漏:“we will shoot Farewell my concubine.”(我们拍《霸王别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