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抛出的“进化”诱饵,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罗奇心中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这份“器重”表现为更加疯狂的训练和更显恭顺的态度。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越渴望力量,凯伦的戒心就会越低,他所能接触到的信息边界也就越可能被拓宽。
他将所有未被占用的时间,都投入到对欧文那庞大离线数据库的深度挖掘中。不再局限于技术资料,他开始系统地调阅那些被议会标记为“历史冗余信息”或“低优先级监控日志”的数据碎片,尤其是墨家基地遇袭前后,所有经由锈蚀商会网络进行的、非官方的舰船活动记录。
这是一项枯燥到极致的工作,如同在沙漠中筛选特定颜色的沙粒。成千上万条杂乱无章的加密信息、伪装成商船的航行日志、以及来源不明的短途跃迁信号,构成了一个庞大而混乱的信息迷宫。罗奇依靠着频率感知带来的、对能量特征和精神印记的敏锐直觉,以及从欧文处学到的、破解旧时代加密逻辑的思路,在这片数据的泥沼中艰难前行。
他筛选掉大量无关的矿产运输、奢侈品走私乃至人口贩卖的记录,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航线诡异、信号伪装层级极高、且在特定时间窗口内出现在墨家基地周边星域的异常活动上。
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负担让他的神经末梢持续刺痛,额角也时常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顾,仇恨与紧迫感是驱动他的唯一燃料。
终于,在翻查一段关于“废弃走私节点临时启用记录”的残破数据链时,几艘舰船的幽灵信号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几艘船注册信息模糊,信号特征经过了多层伪装和反射,几乎完美地融入了锈蚀商会庞大的走私洪流中。但它们并非毫无破绽。它们的航线规划显示出一种对军方巡逻间隙极其熟悉的、近乎挑衅的精妙利用,其跃迁后的静默期和脱离模式,也带着一种非专业走私者所能掌握的、训练有素的战术纪律。
更重要的是,罗奇在这些信号残留的、极其微弱的能量波纹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频率”。并非武器特征,而是一种……理念的烙印?一种混杂着理想主义的炽热、对现有秩序的极端排斥,以及不惜代价也要达成目标的决绝意志的残留。这种频率,与他在了解hLF(人类解放阵线)历史文献时感知到的、那些早期反抗者宣言中蕴含的精神特质,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他立刻调动所有资源,对这几艘“幽灵船”进行逆向追踪和特征比对。欧文的数据库提供了关键支持,里面存放着一些连议会情报部门都可能忽略的、关于hLF早期活动模式和部分舰船改装习惯的零星记录。
碎片开始拼合。
航线特征、战术纪律、精神频率残留、以及时间点上与袭击事件的高度吻合……
结论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在墨家基地遇袭前,有数艘隶属于hLF(人类解放阵线) 的小型舰船,利用锈蚀商会错综复杂的走私路线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渗透并潜伏到了墨家基地所在的星域附近。
它们没有参与直接的攻击。奥尔西尼家族的“碎骨者”承担了正面强攻,AmA的“普罗米修斯之火”提供了技术破障。那么,hLF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侦察?情报支持?后勤补给?亦或是……在混乱中,确保某些特定目标被“清理”?
无论具体任务是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证明hLF并非其所宣称的那般无辜!他们至少是这场屠杀的知情者,甚至是积极的参与者!
罗奇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觉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某种信念最后崩塌带来的无力。
他曾经,甚至在内心深处,对hLF那“推翻压迫、解放人类”的宗旨抱有过一丝微弱的、同病相怜般的期待。毕竟,他们都站在现有秩序的对立面。
但现在,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hLF,这个以“解放”为名的组织,同样将手伸向了墨家,沾满了鲜血。是为了削弱hSA?是为了夺取墨家的技术?还是仅仅因为他们也将墨家视为实现其“理想”道路上的绊脚石?
动机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名单上最后一个模糊的身影,也变得清晰。
他调出那份加密的“仇敌名单”。
在 奥尔西尼家族(hSA)、AmA、镀金议会 之后,他缓缓地、用力地,敲下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名字:
hLF(人类解放阵线)。
至此,拼图完成。
一场由hSA内部激进派(奥尔西尼等)主导,AmA提供关键技术,hLF提供外围支持,而镀金议会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的、针对墨家的灭绝行动,脉络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所有他曾以为可能存在的“盟友”或“无辜者”,都在这张血腥的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关闭了光屏,将自己彻底埋入房间的阴影里。
光屏上,四个名字如同四座冰冷的墓碑,矗立在猩红的“仇敌名单”之下。奥尔西尼。AmA。镀金议会。hLF。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庞然大物,一个足以在人类残存的文明版图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巨型势力。
罗奇的视线逐一扫过它们。
奥尔西尼家族,hSA内部最狂暴的武力象征,麾下“暴熊”卫队所向披靡,掌控着足以碾碎行星表面的舰队。
AmA,虽看似松散,但其渗透力无孔不入,掌握着被时代遗忘的禁忌科技,能在无声无息间瓦解最坚固的防御。
镀金议会,高踞于伊甸轨道,手握“新人类”的进化密码,科技水平深不可测,其“神骸计划”更是涉及宇宙层面的恐怖奥秘。
hLF,扎根于被压迫者的血泪,拥有最广泛的底层支持,其行动诡秘难测,为达目的不惜与任何势力合作或背叛。
而他自己呢?
罗奇。
一个编号为7的绝卖人。一个背负着叛徒之名的潜伏者。一个依靠四次禁忌手术才勉强获得力量,身体还留下严重损伤的少年。一个失去了家园、朋友,如同宇宙尘埃般飘零的复仇之魂。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掌心因为长期紧握操纵杆和密钥而带着薄茧,指关节因承受高G力而略显粗大。这双手,或许能精准地操控“幽影潜行者”做出超越教科书的机动,或许能感知到常人无法察觉的能量频率。
但……仅此而已。
他用这双手,去对抗奥尔西尼家族的钢铁洪流?去揭穿AmA深藏的阴谋?去颠覆镀金议会冰冷的理性高塔?去斩断hLF错综复杂的根系?
荒谬。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渺小感,如同伊甸要塞外冰冷的真空,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仅存的意志碾碎。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如同扑向恒星的火蛾,在那四座巨山投下的阴影中,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便彻底湮灭。
个人的勇武,在成建制的舰队面前,算什么?
个体的仇恨,在宏大的“文明进化”叙事面前,算什么?
一个少年的决心,在跨越了数百年的权力布局和冷酷算计面前,又算什么?
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模拟星光无法照亮他深埋的脸。欧文的知识,凯伦的诱惑,“幽影潜行者”的力量……这一切曾经让他以为自己在接近目标的东西,此刻在四座巨山的映衬下,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孩童挥舞的玩具木剑。
无力感像毒液般蔓延,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听到内心深处某个声音在低语:放弃吧,你做不到的。活下去,像一只老鼠一样,在伊甸的阴影里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更汹涌的画面冲垮。
林薇递过机甲模型时,那比星光还明亮的笑容。
墨家基地在炮火中化作冲天烈焰,熟悉的面孔在火光中破碎、消逝。
“神骸”区营养槽里,那无数双空洞、绝望、如同被咀嚼后吐出的残渣般的眼睛。
仇恨没有因为渺小而消散,反而因为这极致的反差,被压缩成了某种密度更高、更坚硬的东西。它不再仅仅是燃烧的火焰,而是化为了沉入骨髓的、冰冷的核。
他做不到吗?
是的,以他现在的力量,他做不到。
但是……
罗奇缓缓抬起头,眼底的迷茫与绝望如同被黑洞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的冰冷。
他做不到,是因为他还不够强。
如果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山岳,那就去寻找能撬动星辰的杠杆。
如果现有的机甲不足以撕裂舰队,那就去驾驭能焚毁星辰的兵器。
如果“罗奇”这个名字微不足道,那就让自己成为……足以让所有仇敌在其名号下颤抖的某种“存在”。
他看向那份名单,目光不再是仰望山岳的蝼蚁,而是打量着猎物的……掠食者。
渺小,是现状。
但毁灭的决心,可以巨大到……吞噬星辰。
他需要的,不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一种足以将名单上所有名字,连同它们所代表的秩序,都彻底送入地狱的……绝对力量。
这条路上,他将不再是他。他将付出一切,包括灵魂。
但,那又如何?
罗奇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他站起身,走向终端,清空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