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没有昼夜,只有模拟出的、精确到秒的光线循环。当人造穹顶暗淡成深蓝,标志着“夜晚”降临,整个要塞便陷入一种比白昼更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恒定不变的微弱嗡鸣,提醒着居住者,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机械造物体内。
罗奇站在居住舱的洗漱间里。这里的一切都光洁如新,金属台面冰冷,映不出丝毫温度。他刚刚结束了一场由凯伦·镀金亲自设计的“神经适应性”训练,大脑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后又投入冰海,残留着麻木与刺痛。训练旨在“优化”他的神经接口,但罗奇能感觉到,那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持续不断的侵蚀,试图撬开他意识的最后防线。
他脱去了上身那件属于镀金议会的、材质柔软却毫无个性的制服,转过身,背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然后微微侧头。
镜子里,映出了他背后狰狞的景象。
四道巨大的疤痕,如同某种邪恶的图腾,烙印在他的脊柱及其周围。它们的颜色深浅不一,记录着从三岁到十岁那段被当作实验体的残酷岁月。最新的那道,位于最上方,颜色还带着些许暗红,像一条蜇伏的毒蛇。这些疤痕是“锈蚀之楔”系统在他身上留下的永久印记,是锈蚀商会将他视为工具的证明。
而如今,在这洁净无瑕的伊甸,在这些疤痕之上,似乎正覆盖上一层新的、无形的枷锁。凯伦温和却从不达眼底的笑容,那些精密仪器扫描过身体时的冰冷触感,还有欧文口中那些被斥为“过时”、却仿佛更接近世界本质的知识……它们正在从内部改造他,一种比手术刀更深刻的改造。
他感到一阵寒意,并非来自室温,而是源于一种认知:他正在被同化。伊甸的秩序、理性与绝对的控制,正像无声的水流,慢慢浸透他的思维。他害怕有一天,当他再次看向镜子时,会彻底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一个镀金议会完美的“作品”,一个忘记了仇恨与根源的“新人类”。
孤独感如同舱外冰冷的真空,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在这座巨大的钢铁要塞里,他是异类,是标本,是囚徒。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没有可以依靠的同伴。
然后,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是林薇带着狡黠笑容,将一个新做好的、略显粗糙的机甲模型塞到他手里的样子。“喏,给你的!虽然没真的厉害,但以后我一定能造出更棒的!”
是墨家食堂里,训练后的同伴们挤在一起,吵吵嚷嚷地分享着并不精美但管够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与汗水的味道。
是墨轻尘舰长在兼爱号的舰桥上,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那个词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尖锐的痛楚。天工坊的烟火气,同伴们的喧闹,林薇爷爷作坊里机油和金属的味道……所有这些温暖的、混乱的、充满生命力的记忆,都与眼前这个无菌的、绝对理性的、死寂的伊甸格格不入。
而这一切,都被那场大火吞噬了。
镜中的影像开始模糊,不是因为他眼中的水汽,而是因为愤怒带来的灼热扭曲了视线。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砰”地一声撑在冰冷的金属洗漱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经的迷茫和痛苦正在被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取代。
“记住他们。”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声音沙哑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记住他们是怎么死的。”
“记住你是谁。”
“你不是镀金议会的伴读,不是凯伦的样本,更不是‘新人类’!”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背后的疤痕似乎在发烫,提醒着他来自何处,经历过什么。
“活下去,”他命令自己,“查清真相。”
“然后,毁掉这一切。”
镜中的少年,眼神终于彻底冰冷下来,如同伊甸之外永恒的深空。那里面,不再有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意。他挺直了脊梁,背后的疤痕也随之伸展,像四道即将张开的、复仇的翅膀。
他关掉了灯,让房间彻底融入伊甸的“夜”。在绝对的黑暗中,他感觉自己与这座冰冷的要塞,与外面无尽的星空,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危险的平衡。
伊甸的中央图书馆与其说是知识的殿堂,不如说是一座以信息为展品的现代艺术馆。巨大的全息星图在穹顶缓缓旋转,光洁的地板映出穿梭不息的数据流,安静得只能听到思维与机器交互的微弱蜂鸣。罗奇穿过这些充满未来感的主区,熟练地走向那个被标记为“历史技术档案——低访问权限”的偏僻角落。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不同的密度,弥漫着旧纸张、静电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成排的实体书卷与老式光碟陈列在金属架上,与主区的纯虚拟界面格格不入。欧文·艾斯特就在其中,像一头守护着自己领地的年老雄狮,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块沉重的数据板塞回书架顶层。
罗奇无声地走过去,轻松地接过数据板,为他放了上去。
欧文转过身,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啊,是我们迷途的‘旧人类’学徒。今天又有什么难题要拿来折磨我这把老骨头?”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嘲弄,但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欢迎。
罗奇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打开自己的便携终端,调出了一份数据模型——这是他在锈蚀商会时,那些工程师引以为傲的“尖端”技术之一:一套用于高阶机甲肩部联动关节的缓冲与能量传导系统。模型复杂而精妙,涉及数十个微型液压和能量节点协同工作,但在高负载变向时,总会出现微秒级的延迟和约3.7%的能量逸散。商会的解决方案是堆叠更昂贵的阻尼材料和强化能量导管,治标不治本。
“这个系统,”罗奇指着全息模型上那处不断标红闪烁的节点,“它的延迟和逸散,墨家的工程师认为是因为材料共振频率匹配不足,建议使用一种复合频率调节器,但造价极高,而且会增加系统重量。”
欧文只是瞥了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仿佛看到了什么粗劣的玩具。他转过身,在一堆散落的图纸里翻找了几下,抽出一张泛黄的、边缘卷曲的纸张,上面是用墨水手绘的、极其简洁的机械结构图。
“看看这个。”他把图纸拍在罗奇面前,“旧时代,星历前大概…哦,谁记得具体年份,一种用于重型运载车万向节的平衡杠杆。看到那个小小的偏心轮了吗?”
罗奇凝神看去。那结构简单得令人发指,甚至有些原始。
“知道它怎么工作吗?”欧文不等他回答,用满是油污的手指在图纸上一点,“它不是去对抗惯性,而是利用它。在力臂达到临界点的瞬间,这个小小的偏心轮会提供一个反向的、短暂的扭矩,不是抵消,而是引导,让力量顺着你想要的方向‘滑’过去。能量?它几乎不消耗额外能量,它只是秩序的引导者。”
一瞬间,罗奇脑海中那个复杂的、不断报错的商会模型,仿佛被一道来自远古的闪电劈中!他猛地看向那张简陋的图纸,又看向自己终端上精密的模型,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商会和墨家的思路,始终是“对抗”与“补偿”,用更强的力量、更复杂的系统去压制物理规律带来的问题。而欧文展示的这个古老结构,其核心哲学是“顺应”与“引导”。它没有试图消除惯性,而是巧妙地将其化为了自身运动的一部分。
罗奇的手指在终端上飞快操作,他摒弃了所有关于强化材料和频率调节器的思路,转而尝试在虚拟模型中,依据那张旧图纸的原理,嵌入一个极其简单的、模拟“偏心轮”作用的动态算法。
模拟开始。机甲模型做出一个极限的战术规避动作。肩部联动关节运转——流畅得不可思议!数据流上,那刺眼的红色延迟和能量逸散警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稳的、高效的蓝色曲线。整个系统的负担甚至降低了。
寂静中,只有终端散热风扇微弱的嗡鸣。罗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混合着震撼、羞愧与极度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他。他花费大量时间刻苦钻研,锈蚀商会和墨家视为高深学问的技术难题,竟然被一个来自被遗忘时代的、近乎原始的原理,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这无关技术的高低,而是思维层次的碾压。镀金议会所追求的,是建立在庞大算力和基因优化之上的、越来越复杂的“控制”;而欧文向他揭示的,是一种直指问题核心的、属于造物主般的“智慧”。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正得意地掸着图纸上灰尘的欧文,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基础,却又这么…强大的知识,会被视为‘过时’?”
欧文停下动作,透过厚厚的镜片凝视着罗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颅骨,直视他震荡中的思维。
“孩子,”欧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嘲讽与悲哀,“当你的手里只有一把锤子,你看什么都像钉子。当整个文明都沉迷于用AI和能量强行扭曲规则时,谁还会愿意费心去理解规则本身呢?”
“他们追求的,是更快、更强、更直接的力量。而我研究的,”他指了指周围堆积如山的“过时”资料,语气带着无比的骄傲,“是‘道’。”
“记住今天的感觉,罗奇。”欧文转过身,继续整理他的“宝藏”,声音飘来,“当你学会用‘道’的眼光去看待那些花哨的技术时,你会发现,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在用惊人的复杂性,去掩盖设计者愚蠢的本质。”
罗奇站在原处,看着终端上那个运行完美的简单模型,又看了看手中那份来自锈蚀商会、曾经让他觉得高深莫测的技术文档,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脚下所站立的,镀金议会引以为傲的科技大厦,其根基,可能远不如这片被遗弃的“废墟”来得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