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剩下窗外不休的雨声和老旧冰箱偶尔发出的嗡鸣。那句平静的问话,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滴入滚烫的油锅,没有发出剧烈的声响,却让整个凝固的氛围开始了剧烈的翻腾。
唐纳德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着,那是一种被强行从愤怒的伪装中剥离,露出内里柔软伤口时的无措。他的视线,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引,不由自主地落回了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合影上。
靡思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开口。她只是安静地走到了那张照片前,仿佛真的只是被照片本身所吸引。她微微侧着头,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姿态专注而认真。
南希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她看着靡思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父亲那瞬间变得脆弱的侧脸,心中翻涌的愤怒与怨恨,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更为复杂酸涩的情绪所取代。
靡思凝视着照片,目光落在照片里那个笑容温柔的女人身上。她戴着一对小巧的耳饰,在黑白的照片中依然能看出其精致的轮廓。
“她的耳环,”靡思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了唐纳德的耳中,“是您亲手做的吗?看起来不像是商店里能买到的样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唐纳德用酒精和岁月筑起的厚重心防。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张照片,但手指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他缓缓地走到沙发旁,沉重地坐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深深地陷进那片陈旧的柔软里。
“是贝壳……”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一样,“我们第一次去海边度假时,她捡的。我用警徽上的别针给她钻了孔,磨了很久……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说那是她收到过最棒的礼物。”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因为常年酗酒而微微颤抖的手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打磨贝壳时的触感。
“她总是这样,”唐纳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浸透了悲伤的笑意,“能从最不起眼的东西里,发现别人看不到的美好。我以前总笑她傻,可现在……”
他的声音哽住了。
客厅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雨声在执着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为这段被尘封的记忆奏响的挽歌。
南希的眼眶红了。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暴躁、疏离,浑身酒气。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谈论母亲了。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一家三口还在一起时的温暖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与眼前的破败和颓唐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弗莱迪……他毁了一切。”终于,唐纳德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南希,那眼神里不再有愤怒和抗拒,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悔恨。
“你妈妈去世后,我就只剩下你了,南希。可你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尖叫,说那个混蛋要来抓你。我带你去看医生,他们都说你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你在幻想。我……我多希望他们说的是对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揉搓着脸颊。
“我不是不相信你,孩子。我是不敢信。我害怕。我害怕那个被我们烧死的恶魔,真的能从地狱里爬回来。我害怕你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如果那是真的,我这个当警察的父亲,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所以……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我喝酒,我冲你发火,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以为只要我否认得够大声,那个恶魔就不会存在。我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
这番迟到了太久的忏悔,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南希的心。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原来,那道隔绝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冰冷高墙,不是由不信任筑成的,而是由一个父亲深沉、笨拙却又无比绝望的爱。
唐纳德缓缓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角落的工具箱旁。他在里面翻找了许久,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最后,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一枚孤零零的、沾满了油污的汽车钥匙。
他走到南希面前,将那枚冰冷的钥匙,放进了她的手心。
“城南的‘威利叔叔汽车报废场’,”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警察的冷静和果决,“b区的第三排,有一辆78年的福特Ltd警车,早就该被压成铁饼了。我买通了那里的老板,让它一直留着。”
南希低头看着掌心的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唐纳德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靡思,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感激和托付的情绪。
“弗莱迪的骸骨,就在那辆车的后备箱里。”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走回沙发,重新将自己埋进了那片阴影之中,只留下一个疲惫而佝偻的背影。
南希紧紧攥住那枚钥匙,她抬头看向靡思,眼中含着泪,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她没有再对父亲说什么,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背影一眼,然后转身,拉着靡思,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间充满了悲伤回忆的屋子。
雨还在下。
当车子重新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划破雨夜的寂静时,南希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雨刮器依然在单调地摆动,但这一次,每一次刮过,都仿佛是在扫清过去的阴霾,让前方的道路变得无比清晰。
她们有了目标,有了武器,更重要的是,她们有了足以对抗一切黑暗的、来自和解与爱的力量。
车灯刺破雨幕,向着城南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