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之路,并非一条稳步上升的曲线,更像是在迷雾笼罩的崎岖山路上跋涉,时而会攀上一小段缓坡,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跌入更深的谷底。照顾一个心智被永久定格在混沌幼年的人,是对人类耐心极限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考验。这种考验,并非来自惊天动地的苦难,而是源于日复一日、水滴石穿般的重复、停滞,甚至倒退。
周深早已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和愧疚感行事的年轻人。他学会了专业的护理技巧,掌握了观察情绪的“晴雨表”,甚至能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幼师一样,设计简单的互动游戏。然而,理性上的准备,永远无法完全抵消情感上的磨损。
那些看似无穷无尽的重复,最能消磨人的意志。每天,他需要以同样的耐心,教她辨认同一个颜色的积木;用同样的语调,哄她张开嘴接受喂食;用同样的旋律,安抚她因不明原因产生的焦躁。进展微乎其微,有时甚至感觉像是在原地踏步。今天好不容易学会将勺子凑近嘴边,明天可能又变得笨拙不堪。这种看不到明显回报的付出,像在沙漠中播种,偶尔发现一株嫩芽的狂喜,很快就会被漫长无边的荒芜感所淹没。
沟通的障碍,则是另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担忧,都无法通过语言传递给她。他只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动作、声音去猜测她的需求,像一个永远在解谜的侦探,却常常得不到正确答案。这种单向的、近乎徒劳的情感投递,时常会让他感到一种置身于巨大无声旷野般的孤独。
周深也是人,有血有肉,会疲惫,会情绪低落。他将自己的真实情绪隐藏得很好,在何粥粥面前,他总是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平静和温和。但在内心深处,负面情绪的暗流始终在涌动,寻找着决堤的缝隙。
那个临界点,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到来了。康复师安排了一项新的手眼协调训练,需要用特制的夹子将小绒球夹到对应的彩色杯子里。这对何粥粥来说难度很大。她试了很多次,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夹子要么夹不住球,要么在半途就掉落。反复的失败让她开始变得焦躁,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呜呜”声。
周深像往常一样,坐在她身边,轻声鼓励,试图手把手地引导她。但何粥粥的烦躁情绪越来越强烈,她突然猛地一挥手臂,不仅打翻了装绒球的盒子,更是将放在桌角、周深前几天送她的一个精致的、上了发条会播放《小星星》的音乐盒,扫到了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音乐盒摔成了几片,里面的小齿轮和音片散落一地,那首熟悉的旋律再也无法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深看着地上那堆碎片,那是他精心挑选的、希望用音乐给她带来一点快乐的礼物。一年多来积压的疲惫、委屈、无力感,以及一种“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行”的挫败感,在这一瞬间,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冲上了头顶。一股炽热的、几乎无法控制的烦躁和委屈席卷了他。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变得急促,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转身,立刻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重复和无力感,哪怕只是几分钟也好!
他的身体甚至已经做出了微微后撤的趋势,脸上惯常的温和面具出现了裂痕,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愠怒和疲惫。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踏出那一步的瞬间,他的目光扫过了何粥粥。她因为自己造成的巨响和破碎的场面,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停下了烦躁的呜咽,睁着那双空洞又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脸上还挂着泪珠。
那一刻,周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那是对他情绪的恐惧。他猛然惊醒。他在做什么?他在向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生活在破碎世界里的病人发脾气?她摔坏音乐盒,不是出于恶意,而是源于她无法理解挫折、无法表达愤怒的绝望。她的世界已经是一片废墟,混乱不堪,难道他还要因为自己的情绪失控,成为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吗?
强烈的自责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烦躁。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窗边,双手用力撑在窗台上,背对着房间。他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窗外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让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让翻涌的情绪潮水逐渐退去。
当他再次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调整后的柔和。他没有去看地上的碎片,而是径直走到还在微微抽泣的何粥粥面前。他没有责备,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提及那个摔碎的音乐盒。他只是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充满了安抚意味地抱了抱她颤抖的小小身躯。
“没事了,粥粥,没事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柔,“我们不做了,今天休息,好不好?”
这个拥抱,短暂却充满了力量。何粥粥在他怀里渐渐停止了颤抖,抽泣声也低了下去。
然后,周深才松开她,站起身,找来扫帚和簸箕,默默地、细致地将地上的碎片一点一点打扫干净。每扫起一片,都像是在清扫自己内心刚刚升起的浮躁和动摇。他明白,这条路注定充满这样的时刻,考验的不仅是爱心,更是极致的情绪掌控力和超越疲惫的坚韧。他不能倒下,因为他是她混沌世界里,最后那座必须屹立不倒的灯塔。收拾完一切,他看着她恢复平静的侧脸,心中一片澄澈。极限被挑战了,但他守住了。这,就是他的选择,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