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坐落在这座喧嚣城市的边缘,环境确实比充斥着消毒水和紧急呼叫铃的医院要柔和许多。米色的墙壁,暖色调的灯光,走廊里偶尔会播放一些轻柔的背景音乐,甚至连医护人员走路的步伐都显得更为轻缓,仿佛刻意营造出一种避免任何刺激的平静氛围。然而,这种平静并非源于松弛,而是一种高度专业化的、训练有素的克制,像一层薄薄的纱,勉强覆盖着其下无数个家庭无声的挣扎与巨大的悲伤。
何粥粥被安排在一间明亮而整洁的单人房间里。窗户很大,外面是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花园,即使在万物凋零的冬季,也仍有耐寒的绿植顽强地伸展着枝叶,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身体机能恢复了一些,醒着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但“醒来”仅仅意味着生理上的睁眼,与意识层面的苏醒相去甚远。大部分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特制的、带有安全保护的椅子上,或者半靠在床上。她的头颅微微偏向一侧,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但焦点是涣散的,仿佛视线穿过了那些树木和天空,落在了某个虚无之地。有时,康复师会给她一些色彩鲜艳、形状简单的玩具——一个柔软的摇铃,一个表面有不同纹理的触觉球。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抓握、摆弄几下,但很快便会失去兴趣,玩具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她也毫无反应,重新回到那种静止的、放空的状态。
她的父母,几乎是雷打不动地每天都会来。母亲总是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精心熬煮了数小时的、烂软的米粥或汤羹;父亲则默默地跟在后面,手里可能拎着一点女儿以前爱吃、但现在不知是否还能品出滋味的小点心。他们走进房间,会放轻脚步,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她的乳名:“粥粥,爸爸妈妈来了。”
没有回应。
何粥粥的眼珠或许会因为声音的干扰而微微转动一下,短暂地落在父母身上,但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感波澜,没有依赖,没有亲切,只有一片全然的、令人心寒的陌生。就像看一个每天都会出现的、移动的物体,仅此而已。
喂饭是一项极其需要耐心的工作。母亲会小心翼翼地吹凉勺子里的粥,递到女儿嘴边,轻声哄着:“粥粥,张嘴,吃点东西好不好?”何粥粥的反应迟钝得让人心焦。她可能久久没有反应,任由粥饭变凉;也可能在勺子触碰到嘴唇时,因为不适或莫名的烦躁,突然抬起笨拙的手,一把推开。温热的粥有时会洒出来,弄脏她的衣服和母亲的手。她会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带着不满的咿呀声,眉头皱起,像个无法用语言表达需求的婴儿。
母亲脸上的笑容,从一开始强装的自然,逐渐变得僵硬、勉强,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她会默默地清理干净,重新舀起一勺,继续尝试,嘴里依旧温柔地哄着,但眼底的绝望却像潮水般一次次漫上来。转身走向洗手间清洗毛巾时,那快速抬手抹去眼泪的动作,变得越来越频繁,肩膀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父亲则更多时候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或是守在窗边,背对着房间。他原本还算挺直的脊背,在这些日子里,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佝偻了许多。他不太会像妻子那样柔声细语地哄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刻满皱纹的眼睛,深深地、痛苦地凝视着女儿。那目光里,有身为父亲的无能为力,有看着昔日聪慧可爱的女儿变成如今模样的锥心之痛,还有一种必须为妻子撑住这个家的、沉重的坚韧。他偶尔会上前,笨拙地想帮妻子做点什么,比如扶稳女儿的身体,但往往不得其法,反而更添忙乱。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哀伤。最残酷的,并非疾病带来的痛苦呻吟,而是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单向的付出与呼唤,却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熟悉的至亲,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一次尝试沟通的失败,都在提醒他们那个残酷的现实——他们深爱的那个女儿,她的灵魂,似乎被囚禁在了一具他们不再认识的躯壳深处,不知归期。窗外的阳光依旧每天升起,照亮房间,却照不进何粥粥空洞的眼眸,也驱不散这个家庭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