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队伍,在跨越了不知道第几道山梁,渡过了不知第几条湍急的溪流后,周遭的景致开始变得截然不同。中原的平阔与烟火气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蛮荒、而又带着神秘压迫感的景象。
山,不再是雄浑厚重,而是变得陡峭、奇崛,如同巨兽嶙峋的脊背,直插灰蒙蒙的天际。林木愈发茂密幽深,虬结的古木上挂满了湿漉漉的苔藓和各种不知名的藤蔓,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殖土、湿气和某种奇异草木腥味的“瘴疠”之气,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腥,让那些来自北方的官兵们感到阵阵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这里,便是夜郎故地,黔中道的边缘了。
路,早已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在密林和峭壁间勉强开辟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小径。马蹄时常陷入泥潭,车辆更是寸步难行。那绯袍宦官早已放弃了骑马,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华丽的绯袍下摆沾满了泥浆,脸上早已没了最初的倨傲,只剩下疲惫、惊恐和对这恶劣环境的深深厌恶。那些禁军士兵们也个个神色萎靡,盔甲歪斜,不少人脸上、手上都出现了因湿气和水土不服引起的红疹,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唯有李白。
他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青衫虽然也沾染了尘土与露水,却丝毫不显狼狈。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甚至比在中原时更加轻灵。他呼吸绵长,那令官兵们闻之色变的“瘴气”,在他吸入体内后,竟被「诗剑归真」那圆融自然的意境悄然化去,非但无害,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土地上那蓬勃而原始的生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奇形怪状的草木,聆听着林间传来的、充满野性的鸟鸣兽吼,感受着脚下大地那深沉而古老的脉搏。这里的一切,都远离了庙堂的倾轧,远离了人世的纷扰,只剩下最纯粹的自然。
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还……还有多远才能到驿站?!”绯袍宦官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向领路的本地向导,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苗族汉子。
那苗人向导指了指前方雾气更深处,用生硬的官话说道:“穿过前面那片‘鬼哭林’,再翻过一座‘蛇盘岭’,就到了……‘雾瘴驿’。”
“鬼哭林?蛇盘岭?”宦官听得脸都白了,光是这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队伍沉默地前行,终于进入了那片所谓的“鬼哭林”。林中的光线愈发昏暗,树木扭曲变形,风声穿过林隙,果然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凄厉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地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朽的气息。
突然,队伍侧后方传来一声惊恐的惨叫!
“啊!蛇!毒蛇!”
只见一名士兵猛地跳开,脸色煞白地指着脚下。一条色彩斑斓、头呈三角形的毒蛇,正从落叶中昂起头,吞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距离另一名吓呆了的士兵的脚踝只有咫尺之遥!
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声响起!
“嗤!”
一片普通的树叶,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划过空气,边缘闪烁着极其微弱的青芒,“夺”的一声,竟将那毒蛇的七寸之处,牢牢地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毒蛇剧烈地扭动了几下,便软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向树叶飞来的方向。
只见李白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手指刚刚收回。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地生灵,亦有其存续之道。非主动攻击,不必妄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继续转身前行。
那捡回一条命的士兵,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看向李白背影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后怕。其他官兵,包括那领军武将,看向李白的眼神也更加复杂。这一手飞叶伤蛇,举重若轻,其对力量和时机的把握,已臻化境。
苗人向导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被树叶钉死在树上的毒蛇,又看了看李白的背影,口中用土语喃喃念叨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敬畏。
经历了这个小插曲,队伍的气氛更加压抑。好不容易穿过了“鬼哭林”,眼前是一座更加险峻的山岭,怪石嶙峋,小路如同羊肠般缠绕在山腰,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蛇盘岭……”苗人向导提醒道,神情凝重。
队伍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小路前行。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前方一块松动的巨石,或许是因为连日风雨,或许是被人马踩踏,忽然轰隆隆地沿着陡坡滚落下来,直直砸向队伍中段!那里正有十几名士兵和那绯袍宦官!
“小心!”
“快躲开!”
惊呼声四起!但那巨石来得太快,山路又如此狭窄,根本无处可躲!眼看就要酿成惨剧!
绯袍宦官吓得面无人色,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电光石火之间,一直看似只是安静前行的李白,猛地回身,双眸中精光一闪!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右足看似随意地向前踏出半步,踩在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同时右手并指如剑,对着那翻滚而下的巨石,凌空虚虚一引!
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然的“势”,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不是硬碰硬的力量,而是“开谢有时”意境的极致运用——引导与转化!
那翻滚的巨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动了一下,下落的轨迹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偏转,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队伍最边缘几名士兵的衣角,轰然坠入了旁边的万丈深渊!良久,才从谷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
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刚才那一刻,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
绯袍宦官双腿一软,要不是被旁边人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看向李白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之前的怨毒与忌惮,此刻竟混合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觉。
李白缓缓收回手指,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与他无关。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众人,尤其是那几个差点被巨石砸中的士兵,轻轻说了句:“山路险峻,各自当心。”
说完,便再次转身,引领着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继续向上攀登。
经过这两件事,队伍中再无人敢对李白有丝毫怠慢。就连那绯袍宦官,也沉默了许多。
当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浓雾,洒在山坳间几座简陋的木屋上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雾瘴驿。
这与其说是一个驿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哨所。几间歪歪斜斜的木楼,一个不大的院子,便是全部。驿站驿丞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兵,见到这么一大队人马,尤其是还有宫里的宦官和传说中的李白,显得手足无措。
是夜,浓雾如同实质般包裹着驿站,能见度不足数丈。驿站外,各种不知名的夜枭和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添几分阴森。
官兵们挤在简陋的营房里,点起驱赶蚊虫和湿气的篝火,依旧觉得寒意刺骨,心神不宁。
而李白,则婉拒了驿丞提供的、相对最好的房间,只是要了一间靠近山崖、最为通风也最为简陋的小木屋。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简陋到了极点。但他并不在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浓郁草木气息的雾气立刻涌了进来,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夜郎之地的空气,那混杂着瘴疠、原始与生机的气息,涌入他的肺腑,涤荡着他的神魂。
没有案牍劳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万众瞩目,也没有流放悲苦。
只有这天地,这山雾,这最本真的自然。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青莲剑横于膝前,闭上双眼。
识海之中,一片空明。
那因尘世纷扰而一度蒙尘的「诗剑归真」意境,在这蛮荒之地的洗涤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剔透。
他仿佛能听到山川的呼吸,感受到云雾的流动,触摸到那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因果丝线。
外界是险恶的瘴疠之地,但他的内心,却如同被月光洗过一般,通明,澄澈,映照着整个宇宙的奥秘。
这里,不是流放的终点。
而是他最终的修行道场,是通往那宿命约定的……最后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