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薄如蝉翼的竹扉自内向外推开,一点灯火先漏,接着才是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李白没有后退,也没有贸然拔剑。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剑锋的寒芒隐入袖影,像一头在暗处评估猎物的豹子。
灯火照出吴指南的全貌:
素青道袍洗得发白,领口处一圈细密的针脚是旧年缝补的痕迹;袖口宽大,垂落时却勾勒出她手腕的线条,像一笔收锋的隶书,干净利落。桃木簪挽起的发髻并不齐整,几缕碎发贴在颈侧,被灯火映出淡金色的绒毛。那双眼极静,却又像刚磨开的砚池,能吞进所有光线。
她端着一只粗陶茶碗,热气在冷夜里缓慢上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像松风拂过琴弦,尾音微微颤了一下,恰好把李白紧绷的肩线震松了半寸。
“郎君杀气未敛,剑意铮鸣。”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抬眼时似笑非笑,“是打算拆了我的听雨阁,还是想听一曲《渔舟唱晚》压惊?”
李白垂眸,看见自己握剑的指节仍在泛白——那是方才幻术与杀机双重压迫下,身体留下的惯性。
他在心里苦笑:原来我竟如此狼狈。
“在下李白。”他拱手,声音沙哑却稳,“深夜叨扰,乃裴十三娘指引。”
“十三娘……”吴指南轻声重复,像把一片茶叶放在舌尖慢慢化开,“她的眼光一向毒辣。”
她侧身让开半步,示意李白入内。
门槛不高,李白却迈得极慢——每一步都在丈量对方的呼吸与心跳。
直到他踏入屋内,竹扉在身后合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机才像潮水般退去。
听雨阁内陈设极简:
一张松木案、一盏青釉灯、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药汤正沸,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墙角立着一把连鞘长剑,剑鞘以湘妃竹制成,斑痕点点,像泪。
吴指南把茶碗递过来:“姜枣茶,驱寒。”
李白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凉的真气顺着腕脉探入,一触即收。
——她在探我的内伤。
李白心下明了,却故作不觉,低头饮茶。
药味浓郁,带着辛辣的回甘,像一条火线滑入喉管,瞬间驱散胸腔里的寒意。
“脉象浮躁,丹田雷种不稳。”吴指南坐回案后,指尖轻敲桌面,“强行以诗意化剑气,经脉如裂帛。再有一次,你这条右臂就废了。”
她说话时没有看向李白,而是凝视着灯焰,仿佛那一点微光里藏着什么答案。
李白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两层意思:
第一,她对自己的伤势了如指掌;
第二,她似乎并不意外“诗意化剑气”这种事。
“道长见过我这样的人?”他问。
吴指南抬眼,目光像薄刃划过宣纸:“见过,也杀过。”
屋内空气骤然一紧。
炉上的药汤忽然“噗”地溅起一滴,落在炭火上,“嗤啦”一声。
吴指南却笑了,那笑意像冰层上裂开的一道细纹:
“别紧张,上一个能诗剑通感的人,是我师兄。”
她伸手抚过案上竹筒——正是裴十三娘交给李白的那枚——指尖在柳叶脉络上停住,“他姓裴,单名一个‘旻’字。”
李白心头一震。
裴旻,剑圣裴旻!
——原来她与裴旻同出一门,难怪对剑意化形如此熟悉。
吴指南的声音继续,像夜色里一条暗河:
“世人只道剑圣晚年一剑断江,却不知他真正的杀招,是‘以诗意入剑意’。
“那年长安,他以《胡旋舞》入剑,剑光如回雪飘飖,三十步外取上将首级;
“又以《从军行》入剑,一剑挥出,万骑冲锋之势,震溃敌军胆魄。
“可他最终死于自己的剑意——”
她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竹筒,声音低下去:
“诗魄失控,反噬神魂。临终前,他把最后一丝‘真性’封于峨眉剑阁,交予我守。”
李白忽然明白了什么。
“青莲剑典……并非武功秘籍?”
“是钥匙,也是枷锁。”吴指南抬眼,眸中映出灯火的碎金,“它锁住的,是那位谪仙遗落的真性。”
她起身,走向墙角,指尖在湘妃竹剑鞘上轻轻一弹。
“当——”
剑鸣清越,像远山古寺夜半钟声。
“李白,你可知何为‘谪仙’?”
不等回答,她又自答:“谪仙者,本是天上客,因一念凡心,坠落尘寰。
“凡躯难承仙魄,于是剥离真性,自封于剑阁,以绝因果。
“可如今,”她转身,目光灼灼,“有人想打开那道锁,取出真性,据为己有。”
李白喉头发紧。
他想起了赵蕤信中的那句“剑阁将开,风云际会”;
想起了清虚子那句“锋芒太露,易折”;
更想起了自己脑中那个机械冰冷的提示音:
【纵横剑意碎片(2\/5)已吸收】
——难道,那些所谓“碎片”,便是真性的一部分?
“我……”他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我若说,我体内或许已有真性残片,道长可信?”
吴指南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炉边,用铜勺舀起一勺药汤,倒入茶盏,推到他面前。
“喝了。”
李白一饮而尽,苦得舌尖发麻,却有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迅速抚平经脉的刺痛。
“我信。”吴指南终于开口,“因为你方才那一剑,让我想起师兄最后一次舞剑。
“同样的雷意,同样的……失控。”
她忽然俯身,双手撑在案上,与李白四目相对。
近得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阴影,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
“李白,你听好了——
“剑阁秘境将在三个月后开启。
“届时,江湖、朝堂、甚至……幽冥,都会有人盯上你。
“因为你是唯一能共鸣真性的人。
“要么,你成为剑炉的新主人;
“要么,你被炉火烧成灰烬。”
屋外,夜雨悄然而至。
初时如丝,继而如注,打在竹瓦上,沙沙成韵。
吴指南起身,推开窗。
水汽涌入,灯火摇晃。
她背对李白,声音混在雨声里,像一段遥远的独白:
“我守剑阁十年,见过太多人来来去去。
“有人为秘籍,有人为长生,有人只为证明自己握得住那柄剑。
“可他们都不懂——
“剑炉从来不是熔铁之地,而是熔心之地。
“你心中有魔,炉中便生魔;
“你心中有光,炉中便生光。”
她回头,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灯火在那双眼睛里碎成流动的星河。
“李白,你心中有光吗?”
李白怔住。
他想起自己穿越前的那场落水,想起父亲站在讲台上朗诵《蜀道难》的背影,想起杜甫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心跳,第一次写诗时的战栗。
“有。”他听见自己说,“只是那光,常被乌云遮住。”
吴指南笑了。
那笑意像雨夜里的第一缕晨光,转瞬即逝,却足够温暖。
“那就别让乌云吞了它。”
她走回案边,从抽屉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青玉剑坠,形如莲苞,触手生温。
“剑圣遗物,可镇压一次剑意反噬。
“三个月后,剑阁见。”
李白接过,玉坠贴在掌心,竟与他的心跳同频。
“道长为何信我?”
“因为你会问‘为何’。”
吴指南转身,袍袖拂过案上灯火,灯焰晃了晃,归于平稳。
雨声渐歇。
天边泛起蟹壳青,一缕曦光爬上窗棂。
李白起身告辞。
吴指南并未相送,只是站在窗前,目送他走入晨雾。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她才低声自语:
“师兄,你等的人,来了。”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轻点。
一缕剑气溢出,于半空凝成一句诗——
“青莲剑气动山河,谪仙真性落凡波。”
墨迹未干,已被风吹散。
而李白,已带着那枚青玉剑坠,踏入更深的江湖。
他知道,从此往后,每一步都将是悬崖,每一步也都可能是天梯。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让乌云,遮不住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