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窟中的寂静,被石门沉重的开启声瞬间打破。玄真子的身影好似融入石壁的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阶顶端,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山岳般沉稳的神态。昏黄的珠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下方蜷坐的身影之上。
“如何?”他望向靠在冰凉石壁上的李白,声音平淡得毫无波澜,却穿透了通道内残留的冰冷死寂。
李白缓缓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所掩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陈旧的纸张,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仿佛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轻微抽搐。他扶着粗糙冰凉的石壁,动作异常迟缓、僵硬,仿佛全身的关节都已生锈。
他极为艰难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不得不停顿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檀香味的冷冽空气。这一吸似乎牵动了内腑,让他眉头紧锁,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多谢道长庇护,晚辈……好多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虚弱之感,勉强抬起无力的手,对着玄真子拱了拱。
玄真子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本源,清晰地“看”到李白体内截然不同的景象:心脉处玄真子渡入的精纯道元,已悄然抚平撕裂的创口,化为温润的暖流滋养着;那新生的雪魄剑丸虽沉寂,却并非黯淡,而是如同深海玄冰,内蕴着更加凝练、坚韧的寒光;七股融合的剑意真髓虽沉睡,却如同蛰伏的蛟龙,潜藏着远超之前的锋锐与力量。
那层外在的痛苦、疲惫、冷汗,如同精心编织的迷雾,掩盖着内里近乎痊愈的强韧核心。玄真子没有点破,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能站起来便好。随贫道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幽窟,重返诗碑林。
清晨微熹的光线,勉强穿透稀疏的树冠,洒落在狼藉的战场上。幽蓝色的玄冰尚未完全消融,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如同昨夜那场惨烈搏杀凝固的泪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的炭化尸臭、尚未散尽的血腥,以及深冬清晨的凛冽寒气。
九具刺客的尸体已被玄真子以道家秘法处理过,化为了几堆不起眼的灰烬与冰碴,但那股肃杀、绝望与阴邪的气息,却如同浸透了这片土地,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玄真子脚步踏在残留的薄冰与枯枝败叶上,轻若无物,仿佛飘行。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劫后之地,最终落在那块光华彻底内敛、寒意却依旧如实质般萦绕不散的“皎雪碑”上。
眼底深处,一丝复杂的情绪翻涌——是目睹奇迹诞生的惊叹,是对眼前年轻人所展现心性与悟性的由衷认可,但更多的,是一份如同铅块般坠入心底的深沉凝重。
他转向李白,低沉而郑重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的肃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碑林间:
“李公子。”
李白闻声,停下略显虚浮的脚步,身体似乎又因“虚弱”而晃了晃,才勉强稳住。他抬起苍白的面庞,目光迎向玄真子,冰蓝的瞳孔深处,疲惫之下是磐石般的坚毅。
“引动‘冰青石碑’共鸣,以诗御碑,以碑御敌……”玄真子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宣判的肯定,“你这‘诗剑’之道,已非初窥堂奥,而是真正得其真髓,登堂入室了。”
他话语微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电,仿佛两柄无形的剑,直刺李白双眼,要洞穿他的灵魂:“贫道这一关,你过了。”
李白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沉重的认可压得有些承受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那因“虚弱”而翻腾的气血。他脸上挤出一丝疲惫不堪的苦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前辈过誉了……晚辈……侥幸,代价惨重。”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气息。
玄真子不再多言,手中拂尘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扬,宽大的袖袍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随贫道上山。”话音落,他已率先转身,那青色的道袍如同一片沉稳的青云,飘然踏上了那条被薄冰覆盖、蜿蜒向上、直通云雾深处未知之地的石径。
他的背影在碑林幽冷的残光与渐浓的晨雾交织下,显得缥缈出尘,却又带着一种山岳不移的坚定。
李白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玄真子的背影,又缓缓扫过身旁那七块沉默矗立、如同七位无言导师的古碑。
它们斑驳的碑身承载着岁月,也见证了他昨夜的浴血与蜕变。
地上残留的焦痕、冰渍、剑痕,是残酷江湖最直接的注脚。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发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体内,那股经过幽窟生死疗愈、被玄真子道元滋养、更在“冰青石碑”极致冰寒与七碑真意熔炉中淬炼重生的力量,如同沉睡在坚韧河床之下的炽热熔岩,正悄然奔涌积蓄!外在的每一寸肌肉酸痛、每一次牵动伤处的抽痛、沉重的喘息、额角的虚汗,都是精心维持的保护色。
唯有他自己知晓,冰蓝瞳孔最深处,那抹刺破一切疲惫伪装的锐利锋芒是何等冷冽。
识海中,那颗无暇剑心光芒内敛至极致,却前所未有的沉静、凝实,如同历经万载寒泉淬炼的深渊寒铁,散发着凛冽的意志。
‘登堂入室?’ 他嘴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察、带着冷冽自嘲的弧度,‘这‘堂奥’之中,只怕是更加凶险诡谲的风浪。也好……正好试试这新生的锋芒,究竟利否!’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迈开依旧显得“沉重”却蕴含着磐石般意志的步伐,踏着玄真子留在薄冰上的浅浅足迹,向着云雾更深处、那钟磬之声隐隐传来的方向,坚定地走去。脚下冰霜发出细微却清脆的碎裂声,如同踏碎一路的寒冰荆棘。
前方的云雾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伸手可触。清音阁那如同仙家宫阙般的轮廓,在翻涌的云海中若隐若现,飘渺得不似凡间。
那隐约传来的钟磬之声,此刻听来,早已失去了仙音袅袅的飘渺韵味,只剩下沉重肃穆的召唤,更透出一种无形的、如同实质巨山般沉甸甸的威压!
这威压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在均匀呼吸,每一次吐纳都让周遭的空气粘稠沉重一分,悄然弥漫在通往山巅的每一寸空间里。
李白每踏出一步,都感觉肩头的无形重担便又沉了一分,脚下的石阶似乎也变得更加湿滑难行。刺骨的寒意并非仅来自未消的冰雪,更源于那云雾深处散发出的、令人心神悸动的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