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末的顺从县一中门厅里,吊扇在头顶嗡嗡转动,却驱不散闷热的暑气。陈武桢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踮脚望着墙上手写的分班名单。泛黄的红纸上,毛笔字被潮气晕染开来,他和张博海的名字被分在了不同的队列——21班和19班。
资料费280,住宿费150。戴着老花镜的会计拨弄着算盘珠。陈武桢数出四张百元大钞,这是父亲昨晚特意去信用社取的新钱。张博海在后面小声说:比建院附中便宜一半呢。
21班的报名处前,班主任宋老师正在用英雄钢笔登记名册。他约莫四十出头,的确良短袖衬衫的口袋别着两支红蓝铅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挺直了自己的腰板,然后用一种极其洪亮的声音喊道:“宋老师好!”
宋老师原本正低着头在看什么东西,听到这声大喊之后,猛地抬起头来,他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讶异。不过,这种讶异的情绪很快就被他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微笑。
宋老师开始上下打量起这个嗓门惊人的学生来,他的目光从陈武桢的头顶一直扫到了他的脚尖,然后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说道:“陈武桢是吧?欢迎你加入高补21班。”说着,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在面前的地图上轻轻一划,接着说道:“教室在明德楼三层西头,宿舍是男生3号楼206。”
陈武桢顺着宋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走廊的绿色墙裙漆面已经剥落了不少,看起来有些破旧。他心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学校的环境还真是不怎么样啊。
就在这时,陈武桢和张博海分别的时候到了。陈武桢的行李是用化肥编织袋装的,当他拖着这个袋子往前走的时候,编织袋下方封口的线条突然卡在了地砖的裂缝里,怎么也拽不出来。
“周末小卖部门口见。”张博海挥了挥手中的饭票,然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贴满“十年寒窗”标语的光荣榜后面。
陈武桢无奈地蹲下身子,想要把卡住的线拽出来。就在他蹲下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墙根处,只见那里用粉笔写着一行字:“复读苦一年,不读苦一生。”只是这行字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了,看起来有些凄凉。
宿舍是红砖平房,八张铁架床上的棕绷垫散发着霉味。陈武桢的床位靠窗,窗框上的蓝漆皲裂成龟背纹。他摸到床头有人用钥匙刻的字——不上重点不恋爱 04.8,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举的拳头。
教室里七十多张黄色木课桌挤得密不透风,桌面上刻满三角函数公式和之类的口号。陈武桢选了倒数第三排,刚翻开盗版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就听见前排两个女生小声议论:听说21班今年最高分才498......铅笔尖地折断在纸上。忽然有人拍他肩膀:陈武桢?建院附中的陈武桢?
杨慕山穿着洗得发白的李宁运动衫,手里攥着文曲星电子词典。这个曾经的年级前十现在瘦得颧骨凸出,但眼睛亮得吓人。你也来修炼了?他笑着露出虎牙,这句话本该刺耳,却让陈武桢想起高二那年他们一起参加数学竞赛的早晨。
课间杨慕山神秘地拉他去开水房。斑驳的绿墙上贴着褪色的志存高远标语,下面密密麻麻用透明胶粘着纸条:「理综选择错超3个就罚抄」「每天背30个单词」「再抄作业是狗」。最醒目的是张手抄的光荣榜,985院校的名字都用红圆珠笔描了边。
晚自习时,陈武桢发现桌洞里塞着皱巴巴的纸条:「21班班规:早读迟到操场跑三圈,周测退步擦黑板一周」。头顶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照得教室里七十多个伏案的身影忽明忽暗。没有交头接耳,只有翻动《黄冈题库》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文曲星按键声。
第三天跑操时,陈武桢在队伍末尾发现了张福镛。这个曾经的校篮球队主力现在套着大两号的回力鞋,裤腿沾着泥点。我日!张福镛一个箭步冲来,身上飘着六神花露水的气味,建院附中三兄弟凑齐了!
食堂的免费汤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但三人还是雷打不动地聚在靠泔水桶的餐桌。某个暴雨的午后,杨慕山突然指着窗外——雨幕中,每个教室都亮着昏黄的灯光,走廊里站着打伞背书的学生,像一排排倔强的蘑菇。
宿舍熄灯后,陈武桢就着充电小台灯整理错题本。月光透过铁纱窗,照在床头新鲜的刻字上:04届的兄弟,我在武大等你们下面,多了一行工整的刻痕:05届陈武桢,此战必胜 2005.8.25。
刚转入顺从县一中这所赫赫闻名的高考“前线”,成为高三复读生才三天,陈武桢便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湍急大江的水滴。前两天是适应期,从第三天开始,整个班级、整个高三年级都转入了战斗状态。
第三天凌晨,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陈武桢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闹钟震动响起第一下微弱的蜂鸣前,猛地睁开了眼睛。
凌晨五点半的宿舍楼,浸润在一片沉滞的、混合着汗水、尘埃和洗涤剂残留气息的昏昧里。窗外,天是浓稠的鸭蛋青色,仅有最远的地平线处,透出一丝将明未明的鱼肚白,勉强能勾勒出对面宿舍楼模糊的轮廓。几颗疲惫的残星,若有若无地缀在天幕边缘,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催人的晨色吞没。
没有一丝犹豫,陈武桢掀开被子坐起,微凉的空气瞬间裹上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他甚至没有给自己回神的时间,手脚麻利地套上校服——动作精准得像训练过无数次,拉链自下而上一气呵成,发出轻微流畅的“嚓——”声。下铺的室友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宿舍里此起彼伏的是或粗重或轻缓的呼吸,只有陈武桢,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开始打破这份黎明前的沉寂。
冷水龙头拧开,明显的凉意瞬间从指尖蹿上来,激得他一个激灵,彻底驱逐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困意。他俯身快速洗了把脸,凉水泼在脸上,带走所有混沌;牙刷在口中快速运作,薄荷的辛辣感迅速占领口腔。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庞还带着刚被冷水刺激后的微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已然聚焦,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锋。他用毛巾用力擦干脸和脖颈,几滴水珠顺着发梢滑下,滴在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离开盥洗室时,走廊里已经有了零星和他一样的身影,脚步或轻或重,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餐厅。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回荡,敲打着寂静。陈武桢加快步伐,几乎是贴着墙根在跑。下楼时,手抓着冰凉的铁质扶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餐厅里灯火通明,与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形成刺眼的对比。巨大的空间弥漫着食物混合的蒸汽——粥的米香,馒头的麦香,还有咸菜特有的发酵气味。长长的餐台前已经排起了队,窗口里的阿姨动作飞快地分发着餐盘。陈武桢迅速扫视了一眼队伍,选了一条最短的,排在后面,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大腿外侧。时间一分一秒,在他无声的默数中流逝。
轮到他的时候,他只拿了两个菜包,一个水煮蛋,一碗盛得极满的白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端着滚烫的碗和食物疾步走向一个靠墙的、无人的角落空位。餐厅没有座椅,陈武桢放下餐盘,没有任何停顿。剥蛋壳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急切,蛋白被大口咬下,混着稀粥吞下。菜包被一掰为二,三两口就消失在嘴里。白粥有些烫,他不得不小口吸溜着,但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旁边的位置陆续有人站满,偶尔有低声的交谈,他充耳不闻,目光低垂,专注地与自己餐盘里的“任务”搏斗。舌尖尝到的只有效率,而非味道。胃被快速填满,更多的是一种为了接下来冲锋而进行的机械“加油”。
不到十分钟,餐盘已空。他端起碗一口喝尽最后几滴微温的粥水,抓起餐盘起身,将空碗和垃圾分类投入回收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走出餐厅大门,那股食物和人体的暖浊气息瞬间被凌晨清冽的空气取代。此时天光比刚才略亮一些,青灰色正在褪去,透出更多朦胧的灰白。操场上空无一人,旁边的篮球场架着沉寂的篮筐。陈武桢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那方向,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反而更加快了频率,几乎是小跑起来,奔向那栋此刻在他心中如同灯塔般存在的教学楼——高三所在的那栋楼。
校园小径旁刚浇过水的草坪散发着浓郁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沾湿了他的鞋帮。他的心跳随着步伐加速,胸腔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快!再快一点!教学楼黑黢黢的窗户里,已经稀疏地亮起了几盏灯,像黑夜大海中提前点亮的灯塔,指引着方向。他知道,那些灯光意味着更早到达的同窗,意味着已经开始的书页翻动声。
疾步穿过寂静的庭院,登上台阶。教学楼走廊里已经回响着一些脚步声和翻书声。高三(21)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陈武桢几乎是冲到了门口,微喘着气,脚步在踏进教室前的一刹那才猛地放轻、放缓。
教室里已坐了将近一半的人。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冰冷的白光,驱散了黎明最后的昏昧。课桌上摊开的书册、堆砌如山的试卷、挂着的水杯、笔袋……一切井然有序。空气中有一种沉静的张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翻书的“哗啦”声规律地响起,还有压抑着的、背书词语句从不同角落的低吟。有人边啃着最后一口包子边看着书,有人眉头紧锁演算着什么。
他快速穿过窄窄的过道,走向自己靠窗的位置。同桌已经来了,正埋头在厚厚的习题集里,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把堆在陈武桢桌面书本往自己那边又挪了挪,让出空间。陈武桢无声地坐下,拉开椅子时尽可能轻,拿出笔袋,掏出自己昨晚剩下的数学错题本和一支已经磨得发亮的签字笔。
窗外,天边那一线鱼肚白已经明显亮了起来,隐隐泛出淡金色的光泽,即将与教室内的人造光芒交融。陈武桢深呼吸一次,胸膛的起伏缓缓平复。他翻开错题本,冰凉的纸张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数字映入眼帘。身体里因疾行而奔涌的血流还未完全平息,但大脑已然高速运转起来,精神世界的大门豁然洞开,即将投入下一轮无声的征战。几分钟后,那激昂的宣誓声就将再次响起,而此刻这份沉静,正是那惊天动地前的酝酿。他微微低头,目光如炬,沉浸在眼前的符号与逻辑之中,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啪嗒”一声,嵌入这巨大而精密的“备考”机器之中,成为了一个高速运转的部件。
刚坐定没多久,教室里就坐满了人,大部分同学都来了。就听见班长洪亮的声音喊道:“起立!准备晨誓!”
前排同学呼啦一下子如风吹麦浪般站了起来,动作迅猛整齐,陈武桢心头一跳,也慌忙跟着站起。大家肃立挺直,整个教室霎时悄无声息,窗玻璃上映着晨曦初临青灰色的光,模糊成一种令人屏息的气氛。站在人群之中,陈武桢像被塞进一个无形的模子里,呼吸无端局促起来,身体下意识绷紧;他忍不住偷偷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垂着双手,姿态挺正,眼神专注,直直望向讲台上昂首挺立的班长——班长像一座被信念堆塑起的小型雕塑,肩膀微耸,胸膛有力地起伏着。
“举——右手!”班长高亢短促的命令落下,宛如小铜锣敲响一记。陈武桢猛地醒悟,迅速随全班同学抬起右臂,却感觉这动作生硬别扭,右臂悬在半空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班长洪亮的声音再次劈开静寂:“跟我宣誓!”
紧接着,一阵如滚雷初燃、迅速奔流而来的轰鸣声从教室的四面八方涌起——先是从楼上依稀传来模糊的声浪,继而左侧相邻的教室也如应和般隆隆响起,旋即整个校园仿佛被唤醒般爆发开来!几百、几千年轻嗓子拧成一股震天撼地的声流破开砖墙玻璃,汹涌着向耳朵奔袭而来。陈武桢只觉一阵汹涌的震颤从脚下蔓延而起,周身肌肤不由自主紧绷收缩,那层隔开他与整个集体的无形之壁被这声浪冲刷得震颤不已。
在这雷霆声浪的包围中,班长奋力拔高的声音如同强韧的旗帜升了起来:
高考征途漫漫长,
青春无悔血热烫!
寒窗十载寒霜冷,
六月锋芒铸华章!
书山绝顶我为峰!
题海破浪谁争雄!
悬梁刺股不言苦!
金榜题名傲苍穹!
一日一题破铁壁!
一时一刻积功绩!
父母恩重肩头负!
师长厚望心中记!
千帆待发浪尖上,
今日誓言明我志——
不破楼兰终不还,
敢教日月换新光!
起先陈武桢只敢翕动嘴唇,仿佛发出声音是件极羞耻的事情。但那排山倒海的声浪激荡着他——身边的男同桌脸颊通红,青筋从脖颈如树枝突起;左前方的眼镜女生,发辫都随誓言的力量微微颤动。他心中沉寂已久的某种情绪如同被敲碎的冰层,缓缓动荡着,那些誓词已超越字句,如同滚烫的生命印记烙刻入骨血——“书山绝顶我为峰”、“金榜题名傲苍穹”!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似乎有股滚烫的熔流正在体内奔涌冲撞着,从胸腹上涌直达嗓子眼,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喉头吃力地滚动了一下,突然,那紧绷的束缚被猛地挣脱开——他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口,声音裹挟着内心压抑已久的沉郁骤然奔腾而出!刹那间,声浪冲走了拘谨和迟疑,他像重新活过来一般放声呼喊。那声音高亢得令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仿佛这不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而是自灵魂深处迸溅喷薄的光束——那积攒了近一年的落榜耻痛、压抑深藏的对未来的强烈渴望,都被熔铸进这每一个滚烫的字眼!
“敢教日月换新光——!!!”
他的喊声彻底融进了澎湃的交响里,声调高高扬向天花板,久久不落。放下手臂时,教室里只剩下一片粗重而温热的喘息声。同桌冲他咧嘴笑了笑,汗珠沿着他的额角往下滑。陈武桢感到自己握紧的掌心满是湿热的汗,胸口仍旧猛烈起伏,像刚刚经历了激烈冲刺后的舒展畅快,皮肤滚烫,心却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
早读的铃声叮铃铃响起了,书页翻动的声音如同骤雨将至般四下响成一片。陈武桢翻开自己的习题册,指尖按在冰冷的纸面上,唇齿间仍依稀回味着方才誓词的滚烫味道。他终于懂得了顺从一中声名在外的秘密武器——晨光初生处,每一句誓词都将少年心中的块垒与沉寂点燃为火焰。当千百个灵魂在晨曦里昂首共振,喊出心中所信,这便不再是口号,而成为一股实实在在冲刷山谷、塑造心志的力量。
在这个黎明前的声浪中,陈武桢已不再仅仅是他自己——他成了声浪的一部分,带着一颗重新苏醒的赴战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