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昭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藏书阁方向的焦糊味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像根细针直扎太阳穴——那是旧纸被火舌舔卷时特有的气味,她曾在王氏房里闻过三次,每次都有下人们捧着烧剩的账册灰出去。
守碑童的炭笔还戳在她掌心,墨迹未干的“书阁”二字被体温焐得发潮。
她蹲下身,用冻得发红的指尖碰了碰孩子发顶:“你留在祖祠,守好残谱。”孩子仰起脸,睫毛上凝着霜花,却重重点头,把碎瓷片往怀里又拢了拢。
穿过抄手游廊时,林晚昭的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冰碴。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雪落的轻响——藏书阁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映得积雪泛着诡异的橙红。
推开门的刹那,热浪裹着焦味扑面而来,穿靛青粗布的老吏正踮脚往梁上的铜炉里塞纸页,见她进来,手里的半卷《林氏族谱》“啪嗒”掉在地上。
“二...二姑娘?”老吏的手抖得像筛糠,后槽牙撞出咯咯声,“夜...夜里冷,小的烧点旧书取暖...”他弯腰去捡族谱,却被林晚昭抢先一步按住手背。
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指节上还沾着未擦净的墨渍,是常年翻书的痕迹。
她没说话,只从袖中摸出守碑童画的残谱,将“林照”二字对着烛火展开。
老吏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膝盖一弯就跪在了满地纸灰里,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小的该死!
小的该死!
当年二老爷亲令,说长房次子林照出嗣北境,死于战乱,要小的把名字从族谱上刮了...可小的烧谱时,看见二老爷在页脚批注——’真者已灭,假者当立‘!“他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小的不敢说啊,二老爷说敢走漏风声,就把小的全家沉到护城河...“
林晚昭的喉咙发紧。
她蹲下身,拾起那半卷未烧完的族谱,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有行极小的蝇头小楷,墨迹因被反复涂抹而晕开,却仍能辨出“真者已灭,假者当立”八个字。
窗外的雪突然大了,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假者...是谁?”
“是...是如今的三老爷。”老吏哆哆嗦嗦指向族谱某页,“当年长房二夫人难产,同时北境送来敌酋的双生子...小的听送谱的驿卒说,两个婴孩裹着同块襁褓,连胎痣都生在同一个位置...”
“晚昭!”
沈知远的声音撞开藏书阁的门,他发梢挂着雪,怀里紧抱着一摞兵部驿录,羊皮纸边角被雪水洇出褶皱:“换骨岭的密文我破解了。”他展开路线图,指尖重重按在红点上,“二十年前,这里是北境最严的禁地,只记着’双生换命,血替无声‘。
我查了驿录——那年林府确实有位产婆被紧急召往北境,而敌酋的营帐里,也少了个刚出生的男婴。“
他突然顿住,盯着林晚昭手中的族谱,喉结动了动:“若调包是真,那现在的林三叔...根本不是林家血脉,是敌酋留在我朝的质子。
他这些年拼命证明自己是林家人,其实...他才是被偷走名字的那个。“
林晚昭的手指在族谱上划出一道折痕。
她想起祖祠里那个穿玄色锦袍的亡魂,想起他喊“我不是叛徒”时震得供桌嗡嗡响的声音——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林照,而现在这个顶着“林三叔”名头的,是被王氏他们塞进林家的假货。
“我要去验证。”她把族谱塞进沈知远怀里,“城外有位老医,懂骨存念之法。”
沈知远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棉袖传来:“雪太大,我陪你——”
“不用。”林晚昭抽回手,袖中真钥硌得手背生疼,“你留在府里,看好祖祠的残谱和守碑童。”她转身往外走,雪片立刻灌进领口,“若我子时未归...”
“我会带着巡城卫杀进藏书阁。”沈知远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进她耳里,“但你得活着回来。”
出城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林晚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雪,怀里的指骨突然发烫——是那个玄色锦袍的亡魂在催促。
她绕过山坳,终于看见山脚下那间茅屋,窗纸透出豆大的光,像颗将熄的星。
老医开了门,银白的发丝在风里乱舞。
她盯着林晚昭手中的指骨,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听魂族...你是听魂族的后人!”她颤抖着接过指骨,用帕子轻轻擦拭,“骨唤归名之法,需以血启骨,以愿唤名。
可每唤一次,魂受寒蚀,三日内不能言真语,否则这声音会像刀一样割伤说话的人...“她从药柜里摸出一包冰叶,”含这个能缓,但终究要自己扛。“
林晚昭接过冰叶,放进嘴里嚼碎。
凉丝丝的汁液漫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她咬破指尖,血珠坠在指骨上时,老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姑娘可想清楚了?
这骨里的记忆,未必是你想看见的。“
“我要看见真相。”林晚昭的声音斩钉截铁。
回程的风雪更猛了。
林晚昭走到荒坡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是祖祠里那个戴铁面的侍卫亡魂,他手中长刀指向前方,喉咙里发出闷哑的嘶吼。
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到他突然消失在雪雾里,只留下地上半枚玄铁令牌。
她依老医之法,再次滴血入骨孔。
指骨表面裂开一线细缝,白雾从中涌出,渐渐凝出画面:
青砖铺就的暗室里,襁褓中的婴儿被塞进檀木匣,王氏捏着他的小脚笑:“这北境崽子皮实,正好顶替。”另一个襁褓里的婴孩被抱走,林晚昭认出那是母亲的贴身婢女,她哭着哀求:“夫人刚睡下,您不能——”话音未落就被拖了出去。
“原来你们杀的不只是人...”林晚昭咬破舌尖,血混着冰叶的凉意在嘴里散开,“是名字。”
她踉跄着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喉间突然泛起冰渣,她捂住嘴咳嗽,指缝里落下几片晶莹的冰屑——那是亡魂被寒蚀后留下的痕迹。
府门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沈知远的身影从门里冲出来,接住她要倒的身子:“你怎么成了冰雕?”他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她,“祖祠的钟自己响了,归墟残片拼出‘名亡则族堕’,无名碑上...浮出了第一行字。”
林晚昭抬头看向祖祠方向。
雪幕中,那座立了二十年的无名碑泛着青灰,碑身中央,“林照,长房嫡次,死于家变”十三个字在雪光下格外清晰。
守碑童跪在碑前,炭笔在雪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眼泪落进雪里,冻成小小的冰珠。
她摸向怀里的指骨,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抹暖意——真正的林照,终于要回家了。
雪停时,林晚昭站在祖祠高台,怀里抱着装着指骨的骨匣。
月光照在她发间的银簪上,泛着冷冽的光。
她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林氏族人,望着王氏发白的脸,开口道:“今有遗骨归宗——”
风卷着雪粒掠过她的耳际,她听见地底下那些喊“还我名字”的声音渐渐平息,像终于等到了迟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