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恩率领的禁军几乎掘地三尺,泥浆与秽物被翻涌了整整三日,终于,在燕王府最深处的地窖下,一座巨大的黑石祭台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那祭台通体漆黑,质地非金非石,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吸走人身的阳气。
台面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女子生辰八字,字迹纤细,怨气冲天。
而在祭台的正中央,一个碗口大的凹槽内,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一幅诡异的图谱。
一名经验老到的仵作跪在台前,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刮下些许血垢,置于鼻下轻嗅,又以秘药验之,随即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退开,声音都在发颤:“回禀大人……这、这确是心头之血,而且是……是听魂者的心头血!”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周玄面色凝重如水,他绕着祭台走了一圈,手指虚空划过那些诡异的符纹,最终停在中央的血槽前,声音低沉而肯定:“这不是什么为燕王祈福的炼丹炉,这是‘换命阵’。”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惊骇的脸,“是以听魂者的精魂为引,心血为祭,强行逆天,续王爷之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晚昭走了出来。
她身形单薄,却步履坚定,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缓缓伸出苍白的手,用那双写过无数血泪控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祭台冰冷的石面上。
刹那间,一股磅礴而阴冷的能量顺着她的指尖疯狂涌入脑海!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撕裂!
地窖的阴暗潮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绿的鬼火。
她看见,燕王那张因病痛而枯槁如树皮的脸在火光中扭曲,他正虔诚地跪在祭台前。
大太监全德阴笑着,亲手将一名被捆缚的少女按在祭台上,那少女的眼瞳里倒映着无尽的绝望。
“时辰到!”全德尖利的声音响起。
燕王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疯狂的光。
他抓起一把锋利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刺入少女的心口!
没有惨叫,少女的嘴被死死堵住,只有鲜血如泉涌,精准地流入中央的凹槽。
随着心头血注满凹槽,祭台上的符纹逐一亮起,幽绿的炉火瞬间暴涨,一颗血色的丹药在火焰中缓缓成型。
燕王一把抓过丹药,看也不看,直接吞入腹中。
肉眼可见的,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庞,竟开始恢复红润,眼中的浑浊也褪去几分,变得精光四射。
“啊——”林晚昭猛地抽回手,身体剧烈一晃,若非沈知远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眼中满是惊骇与愤怒。
她迅速抓过沈知远递来的纸笔,手腕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决绝的痕迹:“这不是记忆,是‘回响’!这祭台,能复现它最后一次仪式的景象!”
沈知远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激动地说道:“若能让陛下亲眼得见此景,燕王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无可抵赖!”
周玄却立刻摇头,神情无比严肃:“不行!这种邪阵的‘回响’,必须由听魂者以自身精血为引,才能将其从器物中逼出,化为幻象。这代价极大,稍有不慎,引动者便会魂魄受损,轻则痴傻,重则当场毙命!”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林晚昭不知何时已从禁军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她面无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决绝地将淌血的手掌按在了祭台中央那干涸的血槽之上!
“晚昭!”沈知远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鲜血,活着的、属于听魂者的鲜血,瞬间浸润了那片沉睡的血迹。
“嗡——!”
整座黑石祭台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一头沉睡千年的凶兽被唤醒。
血槽中的符纹率先亮起,一道刺目的血光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地窖映照得如同修罗血狱!
紧接着,那血光在半空中缓缓铺开,如同一面巨大的幕布。
燕王行凶的画面,比林晚昭方才所见更加清晰、更加真实地浮现出来!
燕王的贪婪,全德的阴狠,少女临死前的绝望眼神……一幕幕,宛如实景重现,清晰地映入在场每一个禁军的眼中!
那股滔天的怨气与血腥味,仿佛跨越了时空,扑面而来。
“噗通!”
禁军统领李怀恩第一个承受不住这股冲击,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这位见惯了沙场血腥的铁血将领,此刻竟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对着不知何时已驾临现场、一直默然伫立在阴影中的皇帝,叩首道:“臣……臣亲眼所见……陛下,这绝非妖术,这就是真相!”
身着龙袍的皇帝,一直负手立于众人身后,他的脸隐在光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他静静地看完了整个幻象,直到那血色光幕缓缓消散,才从长久的沉默中走出。
他没有立刻下定论,而是挥了挥手,沉声道:“传钦天监,即刻查验祭台符纹。”
半个时辰后,钦天监正使连滚带爬地赶来,对照着古籍,浑身冷汗地禀报:“启禀陛下……此阵……与古籍所载‘九转夺命邪阵’的描述,分毫不差!确是……确是以人命续命的禁忌邪术!”
证据确凿,再无转圜余地。
皇帝终于缓缓转身,他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禁军,最终落在祭台旁的林晚昭身上,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却字字如九天惊雷:“燕王身为皇室宗亲,不思为国分忧,竟以活人精魂为祭,行此悖逆天道、人神共愤之举!传朕旨意,即刻褫夺燕王所有爵位,贬为庶人,押赴刑场,秋后问斩!”
圣旨一下,尘埃落定。
林晚昭立于台侧,只觉七窍之中似有微热的血丝渗出,那是强行催动“回响”的代价。
然而,她的心海却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明与澄澈。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曾经日夜不休、在她耳边嘶嚎的冤魂之声,竟第一次安静了下来。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一切的“被听者”,而是用自己的力量,让真相得以昭告天下的“执言者”!
回林府的马车上,一直默默垂泪的红绡,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艰难的滚动声。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一个虽沙哑却无比清越的音节,从她多年未曾发声的喉间挤出:“小……姐……”
仅仅两个字,她便再也说不下去,喉咙又恢复了死寂。
但这就足够了。
红绡伏在林晚昭的膝上,放声痛哭,那是喜悦的泪,是重生的泪。
林晚昭温柔地握紧她冰凉的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你早赢了——从你敢站出来作证的那一天起。”
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里,沈知远透过车窗,静静望着林晚昭的背影,低声自语:“她不再需要躲藏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了,因为从今天起,整个大周朝廷,都将听她说话。”
当夜,京都万籁俱寂。
林晚昭独自静坐在镜渊堂中,调息着因催动“回响”而受损的魂魄。
忽然,她感觉贴身收藏于心口的那枚断音匣残片,正微微发烫。
她疑惑地将其取出,握在掌心。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直接在她心底响起:“晚昭,娘亲的好孩子……耳朵烧了,心没聋就好。”
是娘亲的声音!
林晚昭的眼泪瞬间滑落,她却笑了,无声地笑了。
她微笑着闭上双眼,将那份灼热的感知,顺着断音匣的指引,向外无限蔓延——
瞬间,无数声音如决堤的潮水,涌入她的心海。
不再是杂乱的嘶吼,而是清晰的低语。
京都深井下的骸骨,天牢最底层的囚徒,遥远边关被坑杀的士卒……无数被掩埋的冤屈,被遗忘的真相,在这一刻,都向她敞开了大门。
她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柔弱。
她提起笔,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笔尖蘸满了浓墨。
娘,这次我不写遗书。
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我写判决书。
而此刻,紫禁城的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案前,面前没有奏折,只有一张白纸,上面是他亲笔写下的三个字——林晚昭。
他凝视着这三个字,良久,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
“朕不怕鬼神,只怕……这世上,听不见鬼话的活人。”
皇帝的旨意如雷霆般落下,燕王府的清查抄没持续了整整三日。
然而,当第三日的暮鼓敲响时,一股远比燕王倒台更令人心悸的暗流,已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涌动,风声,骤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