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当夜,阴风骤起,卷起满地枯叶,如鬼魅般在林府别院外盘旋。
那把冰冷的铁剪在他掌心硌得生疼,可老周仿佛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胸膛直冲天灵盖。
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侍弄花草的糟老头子,但他侍弄的,是林家三代的花草!
“吱呀——”
别院的偏门被一道瘦小的身影猛然推开,正是林晚昭的贴身侍女红绡。
她看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老周,
“周叔!你怎么……”
“晚昭小姐呢?”老周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顾不上擦拭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的液体,颤抖着从湿透的怀里掏出一卷被油纸紧紧包裹的东西,那油纸边缘甚至还带着一丝温热。
林晚昭自暗影中走出,她一身素白,脸色比月光还要清冷。
她的目光落在老周身上,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直击核心的平静:“他走了?”
“刚走!就在一刻钟前!”老周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卷油纸递了过去,“燕王……燕王就在别院后头的枯井边烧纸,小人……小人拼死凑近了些,这纸是他刚丢下的,还没烧尽!”
油纸展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未干的墨香扑面而来。
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名字赫然在列。
为首的,便是“林氏晚昭”,她的生母。
其后,“沈御史”“北境将士三百七十二”“河工裴昭”……一串串名字,竟全是近年来或死于非命、或离奇失踪之人。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砂批注着生辰八字。
这张纸,分明是一张活人祭名单!
“这是……引魂帖。”站在林晚昭身侧的周玄,那个平日里只知钻研古籍、看似无害的青年,此刻脸色凝重如铁,“此帖以怨死之人的生辰八字为引,用活人精血书就,于朔月之夜焚烧,可强行勾取生人精魄,供‘听魂者’驱使。”
听魂者!
林晚昭指尖猛地收紧,那张薄薄的纸几乎要被她捏碎。
她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蚀骨的恨意,轻声道:“我早该想到的。他不是要炼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他是要夺走我的耳朵,把我炼成他的药引,他的……听魂傀儡!”
院外,夜色愈发深沉。
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散开,将整座别院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沈知远一袭黑衣,手按腰间佩刀,对身旁的副将做了个“静待”的手势。
他没有下令破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头极具耐心的猎豹。
院内,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一场无声的仪式正在进行。
林晚昭亲手将母亲留下的那个断音匣残片,小心翼翼地置于地面中央。
红绡则捧着一只通体温润的玉镯,恭敬地立于一旁,那玉镯上,隐约可见一丝血色的纹路在缓缓流淌。
周玄手捏法诀,步踏七星,口中念念有词。
他每走一步,便在地上洒下一撮朱砂,很快,一个繁复诡异的阵法图纹以断音匣为中心,悄然成型。
“此乃‘逆梦阵’。”周玄低声解释,“源自《梦解录》残篇,可反向推演施术者的归途,将其心中最深的罪孽与恐惧,化为现实幻境。”
林晚昭没有说话,她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滴落在阵心之上,瞬间被大地吸收。
“娘,”她对着那块断音匣残片,声音低沉而决绝,“借你半缕残魂,今夜,女儿为你演一场……请神戏!”
话音落下的刹那,院内狂风大作!
以断音匣为中心,九面巨大的铜镜虚影凭空浮现,悬于半空,镜面幽深,仿佛连接着九个不同的深渊。
镜渊堂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在血脉和心感的双重牵引下,竟被强行挪移至此!
子时三刻,夜最深,阴气最重。
一顶八抬大轿在别院门口停下,燕王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满身酒气地走了下来。
他心情极好,今夜的仪式非常顺利,他能感觉到,那股困扰他多年的力量衰竭正在被压制,距离他彻底掌控“听魂”之力,只差最后一步——林晚昭这个完美的药引。
他推开院门,一只脚刚刚踏入。
异变陡生!
地面上,原本由朱砂绘成的阵纹瞬间化作刺目的血色,如同活过来的血管般疯狂蔓延。
半空中,那九面沉寂的铜镜虚影骤然亮起,光华大作!
第一面镜中,火光冲天,一个名叫裴昭的河工,正在绝望地焚烧着一本记录着贪腐罪证的账簿,而燕王年轻时的面容,正在一旁冷漠地注视着。
第二面镜中,深宫之内,一名宫女被强行按在地上,心脏被活生生剜出,她的血被接入金碗,燕王正端着那碗血,一饮而尽。
第三面镜中……
镜中景象飞速切换,每一幕都是一桩血淋淋的罪孽!
还未等燕王反应过来,他脚下的土地开始龟裂,一只只惨白的手臂从地底伸出,紧接着,是三百个面容枯槁、双目空洞的河工冤魂,他们身穿破烂的囚衣,手提一盏盏幽绿色的纸灯,缓缓爬出,将燕王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妖女!你……你竟敢召鬼犯上!”燕王先是大骇,随即勃然大怒,护体真气轰然爆发,试图冲破这诡异的包围。
一道白衣身影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踏入那片由灯笼光芒照亮的诡异光圈。
林晚昭的发丝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眼神比那些冤魂还要冰冷。
“你说错了,”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不是我召来的。”
“是他们,自己来的。”
话音未落,红绡猛地高举手中玉镯!
“吼——”
一声凄厉的尖啸,那名被剜心的宫女魂影自玉镯中冲天而起,化作一道血色流光,直扑燕王面门!
“大胆!”燕王挥袖间祭出一张金光闪闪的符箓。
然而,一道比他更快的剑光斜刺里杀出,“嗤”的一声,金符在半空中被斩为两段!
沈知远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燕王身侧,长剑归鞘,动作行云流水。
“逆梦阵,转!”周玄趁机厉声诵咒,催动大阵。
花匠老周浑身颤抖,却鼓足了毕生勇气,指着燕王大声作证:“小人亲眼所见!王爷每月朔望,都会在此烧这种名帖,还……还往那口枯井里倒血酒!”
“哐当!”
别院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李怀恩一身戎装,手持御赐金牌,率领一队御前卫破门而入。
他们冲进来的瞬间,恰好看到那宫女的魂影悬浮在半空,用一种非人的、混杂着无尽怨毒的嘶吼声,亲口喊出了那句惊天动地的指控:
“燕王弑我取血,炼续命丹三百丸!”
声如雷震,响彻云霄,满院之人,无一不闻!
“疯了!你们都疯了!”燕王彻底癫狂,他猛地拔出腰间防身的短匕,不顾一切地朝林晚昭扑去,“本王先杀了你这个药引!”
沈知远横剑挡在林晚昭身前,剑锋冰冷,声音更冷:“你说她是药引?可在我眼里,她是执灯人。”
林晚昭立于九镜阵法的中央,她才是这场审判真正的主宰。
她抬起手,遥遥一指镜中癫狂的燕王,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可匹敌的威严。
“下一个,轮到你了,燕王。”
刹那间,九面铜镜齐齐爆发出冲天的血光!
裴昭、宫女、河工、北境将士……所有镜中浮现过的冤魂,尽数自镜面中冲出,重重叠叠的魂影将燕王死死缠住,他们齐声发出地狱般地低喝:
“还——命——”
“啊——!”
燕王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眼中再无半分王侯威仪,只剩下被无边恐惧吞噬的崩溃。
李怀恩面沉如水,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断然下令:“拿下!押入天牢,等候圣上发落,明日御前对质!”
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正在褪去。
林晚昭倚靠在老槐树下,脸色苍白如纸,力竭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一只温厚有力的手掌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知远看着她,只见她耳廓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迹,似乎已经止住。
她紧闭的双眼,睫毛正在微微颤动。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梦呓,喃喃自语:“我好像……听见鸟叫了。”
沈知远凝视着她苍白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没有言语。
他看见,那只玉镯中,宫女的魂影对着林晚昭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解脱的、感激的笑容,随即化作点点光斑,彻底消散在晨曦之中。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然而,天牢最深处,被铁链牢牢锁住的燕王,蜷缩在阴暗的墙角,脸上凄厉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
他缓缓抬起头,嘴角竟慢慢地、诡异地向上扬起。
在他紧握的袖中,一枚幽绿色的丹丸,正散发出微弱却不祥的温热。
墙壁的缝隙里,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正悄无声息地逸散出来,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缓缓缠上了门外守卒的眼睑。
梦魇,并未熄灭。
它只是……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