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天与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
“当!当!当!”
九曲堤上,那面警世铜锣被撞出了濒死的悲鸣,足足十响,每一响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京都所有人的心口上。
巡河营的斥候快马如电,人未到,声先至,那嘶吼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九曲堤闸口崩裂!水头已过三丈!速报!速报!”
三丈高的洪峰,对于地势低洼的京都而言,就是一道催命符。
半个时辰,仅仅半个时辰,这头脱缰的洪水泥龙就将吞噬内城,将数百年繁华冲刷成一片泽国!
林晚昭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衣。
方才梦中那焚身噬骨的灼痛感还未散去,耳畔便被这凄厉的锣声与嘶吼贯穿。
她胸口悬浮的七盏魂灯疯狂震颤,光焰明灭不定,宛如风中残烛。
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触向冰凉的地面。
就在这一瞬,一股远比梦魇更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逆流而上!
地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哀嚎,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听,而是清晰无比的、蕴含着无尽怨恨与绝望的嘶喊。
——“堤下有空腔!”
——“救救我们……好冷……”
林晚昭瞳孔骤然收缩。
她听出来了,这是去年春汛时溺亡于此地,未能安息的三百民夫之魂!
他们的魂魄被河水泥沙禁锢,滞留河底,此刻,却因堤坝的剧变而集体苏醒,用尽最后的魂力向她传递着警告!
堤下有空腔!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穿了她的脑海。
天灾?
不!
这是人祸!
是裴昭!
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暗中派人掏空了九曲堤的堤基,只待一个雨夜,便能伪造成一场吞噬一切的“天灾”,将所有罪证清洗得干干净净!
“噗——”邻榻的沈知远一口瘀血压抑不住,喷洒而出,但他只是随意抹了把嘴角,挣扎着便要起身。
玄铁卫的军令重于泰山,京都危在旦夕,他必须立刻赶赴工部,协调整座城池的防务。
“我与你同去。”林晚昭翻身下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行!”周玄一步拦在她身前,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的魂灯颤动得如此厉害,神识已然不稳,此刻再入那等怨气冲天的险境,魂魄恐有溃散之危!”
林晚昭却看也未看他,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早已冷却的铜匣。
匣中,是她母亲遗物“断音匣”焚烧后的残灰。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撮灰烬,毫不犹豫地抹在自己眉心。
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紊乱的神识为之一清。
“听魂者,生来就该站在亡者最多的地方。”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宿命。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主动牵起沈知远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就在交握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胸前七盏魂灯中,竟有两盏倏然大亮,火焰由幽蓝转为温暖的明黄色,驱散了周遭的阴冷。
光芒映照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那份无需言说的坚定与信赖。
他们的“共感”之契虽未完全启动,却已在生死关头,产生了最原始、最微弱的共鸣。
长街之上,三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踏破积水,冲向城北。
越是靠近九曲堤,水汽越是浓重,空气中弥漫着泥沙的腥气和绝望的哭喊。
当他们终于策马冲上高坡,眼前的景象让沈知远这等见惯了沙场惨状的将领都为之心惊。
只见堤下浊浪滔天,浑黄的洪水如同暴怒的巨兽,一次次疯狂地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宽阔的堤面之上,已经裂开了无数道蛛网般的缝隙,浑浊的泥水正从缝隙中汩汩冒出,仿佛大地在泣血。
工部的官员们早已乱作一团,除了声嘶力竭地催促着百姓向高处逃散,竟无半点行之有效的对策。
林晚昭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下马背。
她足尖刚一落地,便从腰间抽出一支白森森的骨笛,笛尾重重点在地面!
“嗡——”
一股常人无法察觉的魂力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河底那三百亡魂的低语瞬间变得清晰。
“东……三十五步……深处……有瓮……”
“火油……是火油的味道……”
林晚昭双眸一凛,厉声喝道:“红绡,火折子!”
不必多言,名为红绡的侍女已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后,按照林晚昭的指引,沿着一道最宽的裂缝探去。
“滋啦——”
一股淡蓝色的火焰猛地从缝隙中蹿起,随即便是一阵沉闷的地下燃烧声,空气中瞬间弥漫开刺鼻的火油味!
沈知远脸色铁青。
好一个裴昭!
不仅挖空堤基,更埋下火油,这是要等到洪水冲垮堤坝的瞬间,引燃大火,将整个九曲堤炸得尸骨无存,制造出一场“彻底不可挽救”的末日景象!
“传我将令!速调城防营,填沙包,堵缺口!”沈知远当机立断,声音如洪钟般盖过了喧嚣。
然而,兵士赶来需要时间,眼前的缺口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人手严重不足!
就在众人焦灼万分之际,一旁的周玄忽然双眼一亮,他急声道:“《梦解录》有载,上古有‘惊魂鼓’,以特殊符咒加持,鼓声可破虚妄,短暂唤醒沉睡之意志!”
说罢,他飞身奔向不远处被遗弃的军用战鼓,从怀中摸出一张朱砂符纸,咬破指尖,以血在符上迅速画下几笔,而后“啪”地一声贴在鼓面之上。
“咚!咚!咚!”
周玄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擂响了战鼓!
鼓声并不如何响亮,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雨幕,震荡在每个人的神识深处。
奇迹发生了!
堤坝上百名因恐惧和混乱而瘫软在地的百姓,那些先前被梦魇香余毒影响,神情昏沉的人,竟在鼓声中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们眼神中的迷茫迅速退去,取而代de是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莫名的亢奋。
“搬石头!”
“堵上!快堵上!”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句,这上百人竟自发地冲向附近的山石,开始疯狂地搬运石料,投入缺口。
他们的动作虽然踉跄,但那股拼命的劲头,竟比精锐的士兵还要悍不畏死!
是梦魇香的余毒未清,鼓声震荡了他们的神识,反而激发了他们潜意识中最深层的反抗意志!
林晚昭眸光一闪,喃喃道:“梦能控人,亦能醒人……”
就在防线堪堪稳住一角时,最危险的缺口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陈烈率领着仅剩的几名玄铁卫,浑身浴血,如一尊铁塔般死死守在那里。
可就在他们对面,十数道鬼魅般的身影踏水而来,为首的正是秦十三!
他手中高举着一枚赤红色的引火令,狞笑着便要掷向那埋藏火油最密集之处!
“你敢!”
陈烈双目赤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竟舍弃了防守,整个人如炮弹般扑了上去,死死抱住秦十三,两人一同翻滚着坠入了湍急的激流之中!
浊浪瞬间吞没了他们。
水下,是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陈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秦十三的头颅,狠狠撞向一块被洪水冲刷而出的尖锐石桩!
“砰!”
一声闷响,激流中泛起一团血花。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陈烈拼力将一枚染血的令牌奋力抛向堤上,用尽生命最后的余音嘶吼道:“守住……少主……”
那枚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精准地落向林晚昭。
她伸手接住,令牌上熟悉的银鸦图腾和未干的血迹烫得她手心一颤。
也就在此时,她胸前的一盏魂灯,光芒骤然由明黄转为妖异的深紫色!
是陈烈!
他残魂未散,正借由这枚与他心神相连的银鸦令,向她传递着最后的信息!
林晚昭顺着那股魂力指引的方向看去,目光死死锁定在堤坝一处极其隐秘的角落——那里,竟有一扇与堤坝颜色融为一体的铁门!
“知远,那里!”
沈知远毫不迟疑,撬开铁门。
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石壁光滑,显然是精心修建而成,竟是裴府暗中铺设,直通内城粮仓的生命线!
林晚昭指尖颤抖着,触上冰冷的石壁。
听魂之力毫无阻碍地渗透进去。
“叩……叩叩……”
没有声音,却有感觉。
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敲击感,从石壁深处传来。
那不是亡魂的哀鸣,而是……活人的求救!
是那些被报失踪的河工!
裴昭竟将上百名活生生的河工,砌进了堤坝之内,以他们的血肉之躯,作为镇压那三百亡魂的“人桩”!
一股极致的愤怒与冰寒瞬间冲垮了林晚昭的理智。
她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涌出。
她不顾一切地将手按在密道门内,以血为墨,飞速画下一道繁复而古老的《安魂引》符文。
“我听到了。”她对着冰冷的石壁,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这一次,我来救你们。”
话音落下的刹那,堤外,河底深处,那三百民夫的亡魂仿佛接收到了她的承诺,齐齐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
“轰隆——”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九曲堤的一角轰然塌陷!
然而,那塌陷的土石并未被洪水卷走,反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恰好在主缺口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阻流坝,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京城深处,雕梁画栋的摘星阁上,裴昭凭栏而立,遥望着九曲堤方向冲天而起的水汽,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轻笑。
“以鬼筑堤……林晚昭,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眼神幽深如狱,“但,你救得了这几百人,救得了这满城蝼蚁……你救得了这天下么?”
堤坝之上,沈知远与几名玄铁卫合力,用尽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石壁暗门。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腐败气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从洞中冲出,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洞内,那微弱的、绝望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一种比任何哭喊与哀嚎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被强行制造出来的绝对死寂。
林晚昭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听魂之力,在这一刻,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看”见了那片死寂背后,无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和那被彻底扼杀的、连绵不绝的无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