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跃,将破庙的角落映得忽明忽暗。
林修文那张曾经俊朗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病态的枯槁与深陷的眼窝,唯有那双眼睛,在火光下燃烧着沉沉的恨意。
“……我亲眼所见。”他虚弱的声音像是被风一吹就散的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锈的味道。
林晚昭为他包扎手腕的动作猛然一滞,指尖下的肌肤溃烂不堪,而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比这伤口更要触目惊心。
母妃?
这个称呼,于她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位嫡母,那位温柔却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的、林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
林修文的唇边扯开一抹凄凉的苦笑,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碎。
“她……是我的母妃,却不是你的生母。晚昭,她是你的养母。”
轰——!
林晚昭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开,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鼓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嗡鸣。
她呆呆地望着林修文,试图从他那双被痛苦浸透的眼睛里,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谎言。
然而,没有。只有无尽的悲哀与坦诚。
“你的亲娘……是宫里出来的昭婕妤。”林修文每说出一个字,都要停顿一下,积攒着下一口微薄的气力,“当年宫中突发秘案,她被人下毒害死。是嫡母,也就是我的母亲,拼着被夫君猜忌的风险,将尚在襁褓中的你从宫中抱出,记在自己名下,才为你保下了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母亲临终前,会那样郑重其事地叮嘱她:“藏好你的耳朵,永远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奇特。”那不是什么怪病,那是血脉的印记!
是来自宫廷、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铁证!
过往二十年里所有微小的、不合情理的细节,此刻都找到了答案。
为何父亲对她总是视若无睹,为何王氏对她百般刁难却又不敢轻易下死手,为何嫡母对她关爱备至,眼中却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与怜悯。
她不是林家的女儿,她是一个被偷换了身份、苟活于世的宫廷遗孤。
巨大的震惊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但手腕上那冰冷的锁链触感,又强行将她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账册……你说王氏早就知道小蝉藏了东西,那真正的账册在哪里?”
现在不是沉湎于身世之谜的时候,拿到王氏的罪证,才是唯一的生路!
林修文真正的账册,根本不在后院。”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漫天风雪,“在西角门的石狮子口中。”
林晚昭一怔。
“是周嬷嬷。”林修文解释道,“她是母亲的心腹,母亲去世后,便一直暗中帮我。王氏的每一笔黑账,周嬷嬷都会设法誊抄一份,藏进狮口。为了以防万一,她每月初一的子时,都会去更换一次,将旧的取走销毁,放入新的。王氏就算搜遍整个林府,也绝想不到那里去。”
话音未落,破庙的门被一阵狂风猛地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风雪踉跄着扑了进来。
“阿松!”林晚昭心中一紧。
来人正是周嬷嬷派去城外庄子上求援的小厮阿松,他冻得嘴唇发紫,从怀里掏出一封被雪水浸得半湿的信,急声道:“大小姐!周嬷嬷让我告诉您……林福……林福已经发现地窖是空的了!他……他正带着人搜查全府,还……还调集了所有的护院,把、把西角门给围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昭心上。
西角门!
王氏这是要彻底清理所有痕迹,不留任何后患!
她或许还不知道账册的确切位置,但她已经开始怀疑,并且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林晚昭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她望向虚弱不堪的林修文,沉声问道:“哥,你还能走吗?”
林修文的身体早已被掏空,但他眼中的火焰却重新燃起。
他咬紧牙关,枯瘦的手撑着地面,试图坐直身体,牵动了手腕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冷汗涔涔。
但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只要……不碰到锁链……我还能撑。”
“好。”林晚昭不再有片刻犹豫。
她扯下自己外裙的下摆,将林修文与自己牢牢地绑在一起,感受着他那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心中刺痛。
她将他背负在身后,决绝地转身,望向那片风雪交加的夜幕。
“我们去,把属于母亲的东西,拿回来!”
夜色如墨,风雪如刀。
林晚昭背着林修文,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林府高高的围墙之外。
她避开了灯火通明的前门,绕到了偏僻的西角。
这里,一棵枯败的老槐树紧贴着墙垣,粗壮的枝丫恰好能伸到墙角的角楼下方。
这曾是她儿时与小蝉玩闹的秘密通道。
她将林修文小心地安置在树下的避风处,低声道:“哥,等我。”
林修文无力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担忧。
林晚昭没有再看,她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深吸一口气,如一只灵巧的狸猫,攀着粗糙的树干,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上了角楼。
角楼的视野极佳,恰好能将整个西角门的情况尽收眼底。
门前,四盏大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出一片昏黄的光晕。
光晕的边缘,两名手持朴刀的黑衣家丁正来回踱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他们的身后,就是那对镇宅的石狮子,半蹲在阴影里,威严而沉默。
账册,就在左边那头石狮子的口中。
距离不过数十步,却仿佛隔着天堑。
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林晚昭伏在冰冷的瓦片上,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的状态,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风声、雪声、远处家丁的脚步声,都渐渐远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暗。
“小蝉……”她在心中轻声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帮帮我。”
起初,毫无反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但林晚昭没有放弃,她集中全部精神,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渐渐地,风中似乎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那声音飘忽不定,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她的脑海。
“……三更天……换岗……”
“……左边那个……姓李……贪杯……怀里揣着酒……”
“……右边那个……新来的……胆小……不敢离岗……”
亡者的记忆,竟能洞察活人的动向!
林晚昭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声,终于从远处沉闷地传来。
几乎就在同时,角门下的左哨李家丁果然缩了缩脖子,搓着手,不耐烦地对同伴道:“冻死个人了,我去那边廊下喝口热酒暖暖身子,你盯紧点!”
说着,他便提着刀,迫不及待地跑向了不远处的游廊拐角。
机会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林晚昭动了。
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从角楼上悄然滑下,落地无声,整个身体融入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着那尊石狮逼近。
近了,更近了。
她甚至能闻到石狮身上那股混合着青苔和雪水的气味。
她没有丝毫犹豫,趁着那名新来的家丁转身巡视另一侧的刹那,闪电般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探入了石狮大张的口中。
狮口内壁冰冷而粗糙,她的指尖很快就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卷。
是它!
林晚昭心中一喜,迅速将账册抽出,塞入怀中。
正当她准备依样画葫芦,退回阴影之中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陡然从颈后袭来!
那是一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感觉,让她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她僵硬地回过头。
月光不知何时破开了云层,洒下清冷的光辉。
在那片光辉之中,林福提着一柄闪着寒芒的钢刀,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挂着一抹猫捉老鼠般的冷笑。
“大小姐,好身手啊。”他的声音阴冷得像是地窖里的毒蛇,“没想到,这东西你还真能找得到。”
完了!
林晚昭的心沉到了谷底。
林福的武艺,她再清楚不过,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在极致的危险面前,她的头脑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退,已经无路可退。
那么,便只能进!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林福森然的目光,上前一步,将怀中那卷账册猛地高举过头,声音清亮而决绝:“林福!这东西,你敢当着全府上下的面,亲手烧了吗?”
林福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不等他回答,林晚昭手腕用力,只听“刺啦”一声,竟将那油布包裹的账册撕开了一个角!
她看也不看,迎着林福骤然收缩的瞳孔,朗声念出上面的一行字:
“景泰三年冬,盐引三成,转经城南钱氏外账房,年付孝敬三百两,经手人,王——”
“住口!”林福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盐引乃是朝廷专营,私下倒卖足以抄家灭族!
而这三百两的孝敬,更是通往御史台的催命符!
这个数目不大不小,正好是那种能让御史闻风而动,却又不至于惊动更高层,从而可以被悄无声息地按死在京畿府的案子!
王氏,好狠!好毒的算计!
林福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滞。
他不敢赌,不敢赌这账册上还记了多少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现在!
林晚昭抓住他这瞬间的迟疑,猛地向后退去,整个人再次没入东廊的深沉阴影之中。
几乎在同时,那风中呜咽的低语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急促:
“……东廊尽头……第三根柱子后……有暗门……直通……祠堂地窖……”
林晚-昭隐在黑暗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猎物,开始害怕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这卷单薄却又重逾千斤的账册,感受着纸张边缘的锋利。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东西既是她翻盘的唯一希望,也是悬在她头顶的最锋利的刀。
它只有一份,一旦被毁或是丢失,她和哥哥就将万劫不复。
不,绝不能这样。
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疯狂滋长。
这单一的筹码太过脆弱,可如果,让它变得无处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