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廪司账目风波过后,沈止在幽冥宫的威望悄然树立。虽仍有暗流涌动,但明面上,再无人敢轻易挑衅这位新任“道侣”的权威。他处理宫务愈发得心应手,与玄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这一夜,玄烬归来得比平日更晚些,周身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血腥气,似乎刚处理完一场边境的骚乱。他没有如常先去书房,而是径直来到了偏室。
沈止正对灯阅览一卷关于上古幽冥阵法的残卷,闻声抬头,见玄烬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戾,便放下书卷,起身斟了一杯温好的安神茶递过去。
“王上辛苦了。”
玄烬接过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又掠过沈止微凉的指尖。他没有立刻饮用,血眸落在沈止沉静的眉眼间,那丝战场带来的杀伐之气,似乎被这偏室内的安宁悄然抚平了几分。
“今日边境,有几个不长眼的东西,试图冲击‘寂灭壁垒’。”玄烬声音低沉,带着未散的寒意,“已处置了。”
沈止没有多问细节,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坐回案前,将棋盘摆好。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约定,每当玄烬心绪不宁或力量躁动时,对弈便成了最好的平复方式。
玄烬在他对面坐下,执黑先行。今日他的棋风比往常更显凌厉霸道,落子如刀,攻势迅猛,带着一股宣泄般的杀意,仿佛将方才未尽的战斗延续到了棋盘之上。
沈止执白,应对得依旧沉稳。他不与玄烬正面硬撼,白子如同流水,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迂回穿梭,看似节节败退,实则牢牢护住几处关键气眼,韧性十足。
(???) 老板今天火气有点大啊,得顺毛捋。
棋至中盘,玄烬一着险棋,强行打入白棋腹地,意图屠龙。此举风险极大,若不成,则黑棋自身大龙也将陷入重围。
沈止看着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势,沉吟片刻,没有选择最激烈的对杀,反而落下了一手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缓的“小飞”。
这一手,并非为了争胜,而是巧妙地让开了黑棋部分锋芒,同时隐隐加固了自身防线,并为黑棋那条孤军深入的大龙,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可供转身腾挪的余地。
玄烬执子的手顿在半空,血眸凝视着那手“小飞”,又抬眼看向沈止。沈止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棋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平静无波。
他不是没看出那手险棋中的破绽,若他趁机围剿,黑棋即便不败,也必付出惨重代价。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容让。并非怯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洞悉局势后的……周全。
玄烬心中的躁意与杀伐之气,在这手棋落下后,奇异地平息了下去。他仿佛透过这纵横十九道,看到了沈止那颗七窍玲珑心。这个人,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与智慧,更有着一种……连他都为之动容的、在不触及底线时的包容。
他缓缓落下原本准备搏杀的一子,放弃了那条激进的路线,转而与白棋在中央展开了更为复杂的纠缠。
棋局最终以极其微小的差距,玄烬胜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胜利,包含着沈止那不着痕迹的“放水”。
收起棋子,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为何不趁机屠龙?”玄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止正在整理棋笥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抬起头,迎上玄烬探究的目光,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棋盘之上,并非只有你死我活。王上心中已有定计,沈止何必画蛇添足,徒增杀伐?稳妥些,不好么?”
他这话,答的是棋,又似乎不止是棋。
玄烬血眸深邃,紧紧锁住他:“在你眼中,孤是那般不容转圜,嗜杀成性之人?”
“非也。”沈止摇头,目光清澈,“王上统御幽冥,掌生死平衡,自有其法度与考量。沈止只是觉得,有些路,未必需要走到最决绝处。留存一线,或许……海阔天空。”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温和:“况且,王上今日心绪不宁,强行搏杀,恐有失水准。沈止还想多领教几年王上的棋艺呢。”
最后这句话,带着一点近乎调侃的意味,如同微风吹皱一池寒水。
玄烬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不是敬畏,不是恐惧,不是算计,而是带着一丝……关怀?甚至可以说是……亲昵?
他看着沈止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的眉眼,那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渗入他冰封了无数岁月的心湖。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你倒是……胆子不小。”
沈止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安神茶,递到玄烬手边:“茶凉了,我再去换一杯。”
他刚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微凉而有力的大手握住。
玄烬的手指修长,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握住他纤细的腕骨,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沈止动作一滞,回头看他。
玄烬的血眸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不再那么冰冷,反而映出几分深邃难辨的光。
“不必换了。”玄烬看着他,目光从他清隽的眉眼,缓缓滑过他挺直的鼻梁,最终落在他色泽偏淡、却形状优美的唇上。
“沈止,”他唤他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你”或疏离的“沈公子”,声音低沉而缓慢,“留在孤身边。”
这句话,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确认,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连玄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请求。
沈止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玄烬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复杂而深沉的目光,那里有审视,有探究,有对他价值的认可,但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些他之前刻意忽略,或者说,不敢去深想的东西。
手腕上的触感清晰而坚定,带着玄烬特有的微凉温度。
偏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沈止沉默了片刻,没有挣脱那只手,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玄烬,仿佛要透过那双血眸,看清其下隐藏的真心,或者说……决心。
良久,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声音轻而清晰:
“好。”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落在了玄烬的心上。
玄烬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他血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他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夜深了,歇息吧。”玄烬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但看向沈止的目光,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王上也是。”沈止微微颔首。
玄烬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孤寂,却又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彻骨。
沈止独自坐在灯下,看着棋盘上残留的星罗棋布,又低头看了看方才被握住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他轻轻摩挲着腕骨,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 ̄w ̄;) 这下……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棋局上的容让,是权衡,是智慧。
而方才那一个“好”字,却似乎……掺杂了些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真心。
这条路,果然越走,越是身不由己,也越是……难以回头了。
他吹熄了灯火,躺回榻上,在黑暗中睁着眼。
窗外(阵法模拟的)幽冥月色凄冷,而他的心头,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阵阵,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