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医院的日常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陆沉无法言说的暗流。林薇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能够坐起来喝点流食,甚至能和他进行短暂的、清晰的交谈了。这无疑是支撑陆沉的最大慰藉。每一次看到她呼吸平稳地睡去,每一次听到她虚弱却真实的声音,都让他觉得所有的牺牲和挣扎都是值得的。
然而,那份源于“陌生熟悉感”的不安,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滴,缓慢而持续地扩散,演变成一种沉甸甸的隐忧。
他开始更加系统地、不引人注意地验证自己的观察。
他借来医院的旧报纸,仔细比对日期和内容。大部分新闻与他模糊的记忆相符,但总有一些边角料般的细节存在微妙的出入:某场原本记忆中是平局的球赛,报道显示主队以一球小胜;一则关于地铁线路故障的新闻,发生日期比他印象中提前了一天。这些差异太小了,小到完全可以被归咎于记忆偏差或报纸排版错误,但出现的频率却让陆沉无法完全安心。
他甚至尝试着和负责他们病房的、比较健谈的护工老张聊天,旁敲侧击地问一些关于本地近期变化的问题。老张抱怨说最近天气有点怪,往年这个时候该下的雨迟迟不来,又说街角那家好吃的包子铺不知道为什么关门歇业了,让他早上少了个念想。
这些看似寻常的抱怨,在陆沉听来却如同惊雷。他清晰地记得,在循环的后期,为了寻找细微的变化,他曾记录过天气模式,那段时间应该是多雨的。而那家包子铺,是他和林薇有一次“逃离”医院散步时偶然发现并都很喜欢的,在他的循环日记里,它一直营业到最后。
是巧合吗?是护工记错了?还是……世界的“设定”真的被微调了?
最让他心绪不宁的,还是关于林薇的记忆偏差。他不敢直接质疑,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什么吗?”某天下午,阳光很好,他装作随意地问起。
林薇靠在枕头上,想了想,微微笑了笑,带着点虚弱和赧然:“好像是因为我看中一条裙子,你觉得太贵了,我觉得你不在乎我……现在想想,真幼稚。”
陆沉的心沉了下去。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激烈争吵,是因为他沉迷工作,连续几天熬夜不归,完全忘了他们的恋爱纪念日。裙子的事,发生在更晚之后。
他面上不动声色,附和着笑了笑:“是啊,年轻时候总为小事闹别扭。”
但内心却已翻江倒海。这不再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这直接涉及他们共同的、重要的情感记忆!如果连这个都可以被“修改”,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种可怕的孤立感将他紧紧包裹。他像一个唯一能看见房间里有大象的人,其他人都正常地生活、交谈,对他的不安毫无察觉。他无法向林薇倾诉,怕加重她的病情,更怕她觉得自己因创伤而精神失常。他也无法向医生或调查人员提及,那只会让他被贴上ptSd严重的标签,甚至可能被隔离观察。
这份隐忧开始影响他的行为。他变得更加沉默,对外界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甚至有些疑神疑鬼。医护人员正常的交接班、病房外走廊上路过的陌生面孔、甚至窗外一只鸟不寻常的停留,都会引起他短暂的警觉。他仿佛又回到了循环中后期那种高度敏感、试图从固定模式中寻找裂痕的状态,只是这一次,“模式”本身似乎变得不再可靠。
他也开始担心陈博士的安危。官方将事故责任导向“非法实验”和“极端分子”,陈博士作为“前研究员”和项目知情者,处境必然十分危险。是生是死?如果活着,是否也察觉到了世界的这些微妙变化?他尝试过用各种极其隐晦的方式,通过护士帮忙打听或者在看电视新闻时留意,但都一无所获。陈博士如同人间蒸发。
还有那些残余势力。保守派树大根深,真的会因一次爆炸就彻底瓦解吗?降临派那些狂热的信徒,会不会认为爆炸是“净化”的开端而更加活跃?他们会不会正在暗处,搜寻着像他这样的“幸存者”?
这些念头如同鬼魅,在寂静的夜里缠绕着他。他躺在病床上,听着林薇平稳的呼吸声,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却感觉不到丝毫安全感。这个世界看似恢复了秩序,阳光普照,法律运行,但对于知晓部分真相的他来说,平静的表面之下,可能潜藏着更多、更不可预测的危险。
循环是一首循环播放的、已知结局的绝望乐章。
而现在,他身处一首陌生的、即兴演奏的交响曲中,无法预知下一个音符是和谐还是刺耳,甚至不确定指挥棒是否还牢牢握在“理性”的手中。
隐忧,如同无声的蛛网,悄悄织满了他的内心。他知道,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终将离开这个相对受保护的医院环境,真正踏入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新世界”。
到那时,这些隐忧,是会消散于日常的阳光中,还是会演变成真正的风暴?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必须更加警惕。
为了林薇,也为了自己,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废墟之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