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高强的声音还带着未平复的哽咽,他猛地翻开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
从夹页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复印件,指尖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将纸页推到祁同伟面前时,手还在微微发抖。
“祁厅长,您看这个!”
纸上的字迹是打印的,却因为复印次数太多,边角已经模糊,
标题“京海钢铁公司与建工集团并购补充协议”几个字却格外刺眼,
“这是我们偷偷拿到的,厂里的党委书记、总经理他们,跟陈泰私下签的!
上面写着,并购完成后,管理层每人能分五十万‘安置费’,
还能在陈泰的新公司当高管,拿着比现在高十倍的工资!
他们就是这么把我们十万职工的家,给卖了!”
祁同伟伸手拿起复印件,指尖划过“五十万”的数字,又看向协议末尾的签名,
京海钢铁公司党委书记江振华、总经理常海涛的名字赫然在列,
旁边还盖着公司的红色公章。
他眉头拧得更紧,五十万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足够普通工人挣上十年,这些管理层为了一己私利,
竟然真的能狠心把传承了六十年的厂子贱卖。
“还有更过分的!”
坐在高强身边的老工人突然开口,他叫唐建军(唐小龙、唐小虎的爷爷),
在厂里干了三十五年,头发已经全白了,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陈泰跟管理层说了,并购后要‘优化人员结构’,说白了就是要裁人!
三分之二的职工要被买断工龄,一年工龄就给二十!
我从十八岁进厂,干了三十五年,算下来才给七百块!
这钱够干什么?!
连我老伴半年的药费都不够!”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工资条,最上面一张是上个月的,
上面印着“实发工资826元”,
下面一张则是陈泰给的“新工资方案”,写着“月薪350元”。
“您看看,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我们把一辈子都给了厂子,到头来就值这点钱?
他陈泰是把我们当成要饭的了啊!”
祁同伟拿起工资条,指尖抚过上面的数字,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抬头时,看到第三个职工代表,
那个叫刘芳的年轻女工,正用手背抹着眼泪,眼眶红得像兔子。
她怀里抱着个布包,打开时露出一部旧手机,屏幕上还贴着裂纹。
“祁厅长,我……我老公也是厂里的,
上周我们三十多个职工去市政府上访,想问问并购的事,
结果刚走到半路,就被陈泰的人拦住了。”
刘芳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照片,
画面里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
脚踝处的皮肤青紫一片,还有几处明显的伤口,
“他们拿着钢管打我们,我老公护着我,被他们打断了腿。
医生说,最少要养半年才能下床,以后可能都干不了重活了。”
她又点开另一张照片,是厂区职工宿舍的墙,
上面用红色喷漆写着“再闹就烧房,滚出京海”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旁边还画着个狰狞的骷髅头。
“昨天晚上,他们还往我们宿舍扔石头,把窗户玻璃都砸破了。
我现在不敢回家,只能带着孩子在亲戚家躲着……
祁厅长,我们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家,怎么就这么难啊?”
刘芳的哭声越来越大,高强和张建军也红了眼,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
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下“补充协议、买断工龄、暴力威胁”几个关键词,
语气坚定:“你们放心,这些证据我都收下了,我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杜司安”。
杜司安很快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录音笔。
“你留下,把三位职工代表的口供详细记录下来,所有细节都不能漏,
录完后直接把笔录拿到我手上,不准经过任何人的手!”
祁同伟压低声音,
“另外,安排人送刘代表去医院看看她丈夫,
再给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别让陈泰的人找到。”
“明白!”
杜司安点头,接过祁同伟递来的证据复印件,小心地收进公文包。
祁同伟转身走出会议室,没有直接上车,而是故意绕到厂区广场南侧,
建工集团的花臂壮汉们还蹲在地上,武警战士守在旁边,气氛依旧紧张。
刀疤脸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对讲机,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祁同伟耳朵里。
“……那几个东西(指三个职工代表)敢在里面告状,等祁同伟走了,
你带几个人去堵那两个男的,卸他们每人一条胳膊,让他知道跟陈总作对的下场!”
刀疤脸的声音带着狠劲,“还有那个女的(指刘芳),也别放过,让她知道嘴碎的代价!
你们可以给这个女人上点精彩节目!”
说着,一群人竟然发出低低的邪笑。
祁同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悄悄按下藏在袖口的录音笔,
这是他特意让技术科准备的,体积小,藏在衬衫袖口很难被发现。
录音笔的红灯闪了一下,将刀疤脸的话完整录了下来。
他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壮汉们的腰间,突然顿住,
几乎每个人的腰上,都别着一个银色的钥匙扣,上面刻着菱形花纹,
样式很独特。
这个钥匙扣,他几天前在陈康的办公室见过一模一样的,
当时陈康的秘书端茶进来,腰间就挂着一个,他还以为是普通的纪念品,
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陈氏兄弟用来标识“自己人”的信物。
祁同伟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转身走向警车。
刚拉开车门,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着“陈康”的名字。
他按下接听键,陈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从听筒里传来:
“同伟啊,武警大队开进京海钢铁的事,我听说了。
不过就是国企改制的正常纠纷,没必要闹这么大,要是传出去,
影响了临江的招商环境,对你我都不好。”
“正常纠纷?”
祁同伟冷笑一声,故意提高声音,
“陈书记,职工们拿出了补充协议,说管理层拿了陈泰的好处,
把价值两个亿的厂子以两百万卖掉;
还有人说被陈泰的人打断了腿,宿舍被喷了威胁标语,这也是正常纠纷?
这应该是涉腐涉黑的严重犯罪事件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阵冷笑声,陈康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祁厅长,你刚到临江,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
京海的情况复杂,很多事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有时候,太较真了,反而会给自己惹麻烦,对你没好处啊。”
这句话说得委婉,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祁同伟很清楚,陈康这是在提醒他,别再查下去,不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他怎么可能退缩?!
他握着大哥大,指节泛白,语气却依旧坚定:
“陈书记,我是一名人民警察,我的职责就是维护正义,
不管背后是谁,只要犯了法,我就一定会查到底。”
“好,好一个‘查到底’。”
陈康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那我倒要看看,您祁厅长能给我带来多大惊喜!
我很看好你哟!”
说完,“咔嗒”一声挂了电话。
祁同伟坐进车里,拿着大哥大拨出了另外一个号码,拨通了沙瑞金的电话。
沙瑞金是他几天前刚从省纪委调过来的,任省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
从副处提拔到正处,
之前在长盛公司贪腐案里,沙瑞金表现得很出色,敢查敢拼,
只是祁长胜曾私下告诫过他,沙瑞金的养父陈岩石,跟京海的钟家有些渊源,
而钟家与陈氏兄弟来往密切,这次把秘密调查的任务交给沙瑞金,既是信任,也是一种考验。
电话很快接通,沙瑞金的声音很沉稳:“祁厅,有什么指示?”
“立即成立专案组,秘密调查京海钢铁并购案。”
祁同伟压低声音,
“重点查三个方向:
一是京海钢铁管理层的资金往来,
特别是江振华、常海涛等人的银行账户;
二是陈泰的建工集团资产来源,看看他这些年有没有非法敛财;
三是补充协议的真实性,找到原件。”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记住,所有线索直接报给我,不准经过其他任何部门,包括检察院系统内部的也不行!
专案组的人,必须是你绝对信任的,不能有任何泄露。”
“明白!”
沙瑞金没有多问,直接应下,
“我现在就去安排,今晚之前给您初步的调查方案。”
挂了电话,祁同伟看着车窗外的武警战士,又想起会议室里职工们的眼泪,
心里清楚,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陈氏兄弟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撑腰,
但他绝不会退缩,
为了那些把厂子当作家的职工,为了临江的法律和正义,他必须查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