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山,总像浸在墨汁里。李老师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时,车铃在寂静里荡出三两声脆响,又被浓得化不开的雾吞了回去。凌晨四点半,他得赶在天亮前到山那头的村小——这条路,他走了五年,最怵的就是那段坟山。
坟山不长树,只有齐腰深的白茅,风过处簌簌作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头回撞见那女子是三个月前,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路中央的老樟树下,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
“同志,借个火。”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老师捏着车闸的手一紧,车灯扫过去——树影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打着旋落下。他以为是眼花,蹬着车冲了过去,后背凉得像泼了桶井水。
后来,她总在那儿。有时蹲在坟堆旁,用树枝划拉着泥土;有时站在路中间,直勾勾盯着他的车灯。李老师试过绕路,可后山的泥路一下雨就打滑,摔过两跤后,只能硬着头皮走原路。他往车把上挂了串桃木符,是村口王婆给的,说能镇邪。
那符确实管用了几天。可昨晚下过雨,今早的雾尤其大,能见度不足三米。李老师刚进坟山,车轮突然“咔”地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钳住。他使劲蹬脚踏板,链条纹丝不动,车把却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跟他较劲。
“同志,你看我这麦饼,是不是馊了?”
那声音就在耳边,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李老师猛地回头,车灯正照在一张浮肿发白的脸上——她不知何时贴在了后座上,蓝布衫上的水珠子滴在他脖颈里,冰凉刺骨。
他吓得魂飞魄散,伸手去摸车铃,却摸到一只湿漉漉的手。那手从后座伸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儿子……饿……”她的脸凑近了,腐烂的气味直往李老师鼻子里钻,“他等不及了……”
李老师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慌乱中,他想起怀里揣着的东西——今早出门前,王婆塞给他一小把檀香,说要是遇上“不干净”的,点上三支,念叨“尘归尘,土归土”,或许能有用。
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摸出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檀香。橙红色的火苗在雾气里明明灭灭,那股清甜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腐臭味。
“尘归尘,土归土……”李老师闭着眼,一遍遍地念,声音抖得不成调。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他睁开眼,车灯照亮的地方,只有三支檀香插在路边的泥土里,青烟袅袅升起,像一条细长的灰蛇,钻进浓雾深处。
车把不晃了,车轮也能转动了。李老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蹬着车冲出坟山,直到看见村小的轮廓,才敢停下来喘气。他回头望了一眼,坟山在晨雾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寂静无声。
后来,李老师再没见过那个女子。只是每逢阴雨天,路过老樟树下时,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麦饼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风里若有若无。他依旧每天凌晨四点半出门,车把上除了桃木符,又多了个小小的香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檀香。
湘西的山,依旧浸在墨汁里。只是李老师知道,有些东西,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