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弄堂深处,黄文兴家那扇棕色木门从里面闩得死死的。
冬日的寒气顺着门缝往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只在屋里焦灼地踱步。从天亮到现在,他没敢迈出家门一步。
昨夜那阵枪声同样惊得他从床上弹起。
他混在闻声出来看热闹的邻居堆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眼睁睁看着白大褂从弄堂抬出一个人——竟是杨立秋!当时他心里还一阵窃喜,巴不得这家伙当场咽气才好。
可紧接着,警察又从小巷子里拖出一具尸体。他挤在人群里伸长脖子张望,当裹尸布掀开那一瞬,他浑身血液都凉了——那死人竟是他派去盯梢的手下!是他亲自吩咐去盯死陆家和杨立秋的。
“蠢货!”黄文兴在心里破口大骂,“谁让你动枪的?这下全完了!”他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双手死死攥着棉袍下摆。这下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就算长着三张嘴也说不清了!
......此时,小桃红正指着黄文兴大发脾气。
“黄文兴!”小桃红今天一身艳丽的织锦旗袍,看着眼前这个缩头缩脑的秃顶男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跟姐妹们约好了下午逛公司、搓八圈麻将,你少废话拿钱来!”
“今天……今天真的不能出去!”黄文兴搓着手,焦躁地在屋里打转,“黄历上写了,诸事不宜!”
“啥意思?咒我出门被车撞是吧?”小桃红跳起脚,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头几乎戳到他鼻尖,“你个秃毛屌人,挡老娘财路!”
骂完,她拎起桌上的红色小手包,扭身就往门口冲。
“我的活祖宗!你就不能安生一天吗?!”黄文兴跺着脚,声音嘶哑又绝望。
小桃红充耳不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伸手就去拉门闩。
就在这一瞬——
“咣!!!”
一声巨响,棕色的木门被人从外猛力撞开,厚重的门板带着风声,狠狠拍在小桃红光洁的额头上。她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软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几名身着黑色中山装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入,看都没看地上的女人,目光如铁锁般瞬间钉在太师椅旁面如死灰的黄文兴身上。
为首一人上前,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记耳光。
“啪!”
黄文兴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随即陷入一片漆黑——一个厚布头套已牢牢套住了他的脑袋。两条铁钳般的胳膊左右架起他,脚不点地就被拖出了家门。
等黄文兴再次看见光亮时,已经被五花大绑在刑讯椅上,他只觉得腮帮子钻心的疼,“噗”的一声,两颗碎牙从口中吐了出来。
“你就是黄文兴?”声音从面前不远的光晕中传来,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
“你....你们...是什么人?”黄文兴颤抖的问着光晕中那模糊的人影,仅有的两根头发垂在额头上。
“给他眼镜!”随着那声音的吩咐,一副眼镜重新戴在黄文兴的鼻梁上。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面前那人的样子,那是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来岁。
男人端坐在审讯室唯一的木椅上,深灰色中山装熨帖得一丝不苟。惨白的汽灯从头顶直射下来,将他有些秃发的额顶照得油亮,眼袋在颧骨上方投出两弯深紫的阴影。
他指间夹着的香烟积了半寸烟灰,却迟迟没有弹落,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像老猫端详爪下半死的鼠。
“黄文兴,你好大的胆子。”
坐在桌后的男人缓缓起身,踱步到他面前,皮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审讯室里格外清晰。
“竟敢指使手下,对国军中校下黑手。”
他俯下身,那一双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说吧,谁指使你的?”
黄文兴被这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他不认识眼前这人,但看这派头定是什么大人物。他强自镇定,抬高了声音:“长官明鉴!我是保密局的,行动处侦缉队!”
“娘个死匹!”男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哐当作响,“这里就是保密局!少跟我耍花样!”
他一把揪住黄文兴的衣领:“说!为什么动杨立秋?”
黄文兴彻底懵了。他明明是奉命监视,怎么反倒成了刺杀军官的凶手嫌犯?这他妈从何说起?
情急之下,他梗着脖子喊道:“我要见行动处徐处长!除了徐处长,我谁也不说!”
啪!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黄文兴脸上,力道大得让他整个人歪向一边。那副金丝边眼镜应声飞落,在水泥地上滑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彪形大汉上前一步,恶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位是……”
话未说完,便被那男人抬手制止。“去请徐处长。”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过片刻功夫,行动处徐处长便急匆匆推门而入,额上沁着一层细汗。他瞥了眼狼狈的黄文兴,心头猛地一沉。
“站长,”他趋前一步,躬身请示,“您找我?”
毛局长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转向他,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了支香烟。“这个黄文兴,你该认识吧?”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冰锥般刺人,“他说在这保密局里,只认你徐处座。其他人,一概不认。”
“啊?”徐处长失声惊叫,脑子里瞬间炸开——这该死的黄文兴,自己找死还要拖他下水!谁不知道眼前这位“毛骨森森”是出了名的翻脸无情?
“现在,你来问。”毛局长大马金刀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旁的随从适时划亮火柴,为他点上香烟,毛局长深吸一口烟,灰白的烟雾在汽灯下缓缓弥漫,“我听着。”声音如同冰窖般寒冷,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处座!您可要明鉴啊!”黄文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辩解,“属下完全是遵照您的指令监视陆国忠和杨立秋,一刻都不敢懈怠。可、可卑职实在不知道那个蠢材为什么会朝杨立秋开枪!这、这没道理啊!”
“册那!”徐处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当初是不是你信誓旦旦跟我说,陆国忠和杨立秋都是红党分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你他娘的在老子面前赌咒发誓,说他们百分之百是红党。证据呢?线索呢?啊?”徐处长双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我看你立功心切才给你这个机会。谁知道你和你手下都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戆卵!”
“好了。”毛局长抬手虚按,止住了这场闹剧。他听完这番对质,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徐处长,稍安勿躁。”
“是属下失态了。”徐处长立刻收声,垂手退至一旁。
毛局长转而看向黄文兴,脸上竟浮起一丝堪称和蔼的笑意:“文兴啊,你指认陆国忠是红党,可掌握了些许真凭实据?”
黄文兴直到徐处长进来,才惊觉眼前之人竟是名震上海的毛站长,心头顿时懊悔不迭——一条通天捷径,竟被自己亲手断送。见站长语气温和,他忙不迭躬身:“回站长,卑职……卑职尚无实证,全凭一股强烈的直觉。”
“嗯,”毛局长微微颔首,示意左右给他松绑,“直觉这东西,有时比证据更敏锐。”他踱步上前,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没有证据无妨。从现在起,你给我盯死陆国忠,一举一动都要报我知晓。”
“至于杨立秋……”毛局长嘴角掠过一丝冷意,“伤愈后便调离参谋部,派往前线。让他去和共军真刀真枪地碰一碰,是人是鬼,自然分明。”
这峰回路转的结局让黄文兴恍在梦中,他壮着胆子试探:“站长,那卑职那个不成器的手下……”
毛局长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抚恤金局里会妥善发放。但你须记住——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若能钓出大鱼,行动处一队队长的位置,连同少校军衔,都是你的。”
“谢站长栽培!”黄文兴猛地挺直腰板,一缕油腻的头发随着动作剧烈晃动,“文兴誓死效忠站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徐处长冷眼旁观,心底暗骂:这白眼狼,当初在我跟前也是这番说辞,不过把“处座”换作“站长”!祝你早日撞在红党枪口上!面上却堆满殷切笑容:“文兴啊,定要尽心竭力,切莫辜负站长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