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陆伯轩坐在藤椅上将小孙女搂在怀里,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孩子的头发,细细问着她最近识了几个字、爱吃什么点心。江玥玥端着新沏的茶走来,将白瓷茶盏轻轻放在八仙桌上,又伸手把女儿往身边带了带:“念馨,别总缠着阿爷,让阿爷好好喝口茶。”
陆伯轩捧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抬头问道:“如今白日里是谁在照看念馨?”
“我现在都排夜班,白天在家。”江玥玥边说边拿起个蜜橘,指尖利落地在橘皮上划开十字,“等晚上国全回来,我再出门。我们俩就这么轮换着照应。”
“这怎么成!”玉凤接过江玥玥递来的橘瓣,橙黄的果肉在她掌心泛着莹润的光泽,“医院夜班本就辛苦,白日里还不能好好歇息。今天就让念馨随我回去住些日子。”
“玉凤姐……”江玥玥赧然低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是怕你既要照顾小宝,又要操心念馨,实在忙不过来。”
“家里就这么些事,有什么忙不过来的。”玉凤纤细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语气温柔却坚定,“就这么说定了。国全也是,从不跟我提这些,下次见着他,非得好好说道说道!”
玉凤弯腰牵起念馨的小手,柔声问道:念馨,今天就跟大妈回民福里住好不好呀?
好呀!小念馨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我要和诚诚哥哥一起踢皮球!
真是麻烦阿爸和玉凤姐了。江玥玥感激地望着二人。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玉凤笑着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中午咱们吃什么?
包馄饨好不好?江玥玥提议,家里正好有肉馅和青菜,我再去弄堂口买点馄饨皮来。
太好了,我来帮你一起包。玉凤说着习惯性地要脱棉袄,手刚抬起就触到内袋里那封密信,动作不由得一顿,顺势将手轻轻放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映得格外温馨。只有玉凤自己知道,那份藏在衣襟里的重量,让这个平凡的午后变得不同寻常。
........
孙卿回到警局时,已是午后三点多钟。
一回到上海,她便立即联系了一号同志,将教授们安全转移的经过及江北发现的敌军动向作了详细汇报,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歇息片刻。
处座。孙卿轻叩门扉走进办公室,将文件夹轻轻放在办公桌角,侦听室刚送来的三份破译电稿,需要您批阅。
先放那儿。陆国忠正握着电话听筒,手指轻按在话筒上低声应道,随即朝她递来个眼神,稍等片刻。
“不是让你明天再回警局么?”陆国忠刚放下电话便抬眼问道,指尖尚停留在墨迹未干的文件上。
“在家实在睡不着。”孙卿将警帽挂在门后,鬓发间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想着先来向您汇报情况。”
陆国忠颔首起身,绕过堆满卷宗的办公桌,与孙卿相邻坐在皮质沙发上。这个细微的位置调整让汇报更似密谈。
“如此看来,江北解放指日可待。”听完孙卿叙述,陆国忠指节轻叩膝头,目光投向墙上的上海市地图,“现在只待大军渡江南下,解放南京上海。”
“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孙卿不自觉地挺直背脊。今晨一号同志正式告知她已调入情报组,此刻她眼底跃动着新晋战士特有的光芒。
“当务之急是获取上海地区的完整布防计划。”陆国忠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窗外盘旋的鸽群,“但目前情报来源太过单一,必须开辟新的渠道。”
他起身给孙卿倒了一杯水:“另一项重任是协助武清明完成第三旅的策反。这项工作他已暗中推进数月,现在到了关键时刻。”
落日余晖,将陆国忠的身影在窗前凝成一道剪影:“我们最终的使命,是确保市南警局能平稳过渡到上海解放。”
“市南警局也要起义?”孙卿压低声音惊呼,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制服下摆,“可我们至今什么都没准备……”
“不必心急。”陆国忠抬手制止她未尽的话语,“今日先回去好好休息,具体行动计划待上级指示。”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整理文件,忽然顿住,“姚副处可还好?连个报平安的电话都没有。”
“他一到上海就嚷着要补觉,这会儿怕是还在梦里呢。”提及姚胖子,孙卿眼角漾起笑意,“处座,姚副处当真是胆色过人,心地又善。就是总惦记着吃食,走哪儿都喊饿。”
“这就是他的本色。”陆国忠点头,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典型的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做派,看着混不吝,骨子里却最重情义。”
............
傍晚时分,灶披间里飘出油锅的滋滋声响。念馨拽着诚诚的衣角央求:诚诚哥哥,带我去弄堂里玩嘛。
现在不行,诚诚急得直瞥里屋,我功课还没做完,让姆妈知道要挨骂的。
功课是什么呀?念馨歪着脑袋,哥哥为什么害怕?
跟你说不明白,诚诚把一叠连环画推到妹妹面前,你先看小人书,都是哥哥新买的。
这时店门一声被推开。我回来了。陆国忠提着公文包迈进屋来。
大伯伯!念馨雀跃着挥舞小手。
哟,我们念馨来了?陆国忠俯身将孩子抱起,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爸爸妈妈呢?
是大妈接我来的。念馨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应答。
好,好。陆国忠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块巧克力,拿去吃吧。
阿爸,诚诚眼巴巴望着巧克力,我的呢?
今日就带了两块,明日补给你。陆国忠随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诚诚鼓着腮帮子坐回书桌前,铅笔在作业本上划得沙沙响。
玉凤早在厨房听见动静,此时站在灶披间门口朝丈夫神秘地招手。陆国忠会意跟上,被她拉进弥漫着饭菜香的后厨。
丽丽让我转交的。玉凤从大棉袄内袋取出密信,声音轻得像叹息,看情形很要紧。她不时望向门外,眼角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惶。
陆国忠见状不禁失笑:辛苦夫人了。
辛苦倒没有,就是提着心呢。玉凤终于脱下那件臃肿的棉袄,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这衣裳裹得我连转身都不敢。
她一边利落地翻炒锅里的青菜,一边说起今日陪阿爸走访武家、接回念馨的经过。蒸汽氤氲中,陆国忠不动声色地将那方折叠的纸块滑进西装内袋,指尖在口袋边缘轻轻一按。
武大伯恢复得不错,玉凤说着往锅里撒了把青盐,就是提起清明时,老两口还是忧心。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响,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他们之间更深的对话。
而就在这个瞬间,的一声脆响,整个笔墨庄骤然陷入浓墨般的黑暗,所有灯火应声熄灭。
大妈妈......阿爷......正坐在小板凳上啃巧克力看小人书的念馨顿时哭出声来,甜腻的巧克力沾了满手。
念馨坐着别动!莫怕!陆伯轩在黑暗中急忙喊道,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透着急切。
念馨不怕,大妈妈在呢。玉凤利索地从橱柜抽屉摸出半截蜡烛,借着灶膛余烬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她手中摇曳,照亮了她走向前堂的身影。她将哭泣的小侄女搂进怀里,许是跳闸了,一会儿就好。
陆国忠紧随其后,快步走出店门。他望向马路对面——对面弄堂的路灯依然亮着,几户人家的窗口也透着温暖的灯光。再回头看向民福里,整条弄堂沉入死寂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分区停电!陆国忠心头一紧。很有可能是保密局在排查骆青玉那部电台的信号。
陆国忠的眉头骤然锁紧。不对——骆青玉的发报地点在静安寺大鑫洋行,与民福里相隔甚远,保密局绝无可能为此对这一带实施分区停电。
凭借着多年情报工作淬炼出的敏锐,他立即作出判断:民福里附近必然存在另一部正在工作的电台。电波此刻一定正在这片漆黑的弄堂间流动,只是不知那指尖敲击的是敌是友。
他站在墨色的夜幕下,仿佛能听见空气中无声的摩斯电码正穿过砖墙,在冬夜里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果然不出所料。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一辆黑色的侦听监测车如同幽灵般缓缓驶过民福里巷口。车顶那几根粗壮的金属天线如同狰狞的魔爪,贪婪地伸向漆黑的天幕,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无形的电波一网打尽。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格外沉闷,像是魔鬼在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