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侬好些了吗?”国忠踏进家门,见陆伯轩已然坐在书案后翻阅着报纸,不禁问道,“怎么不在医院多住几天?”
“阿爸没事,就是头还有点晕。”陆伯轩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不服老,不行啊!想当年,阿爸十一二岁在松江拜师学书画,跟着几个师兄弟去河浜里游泳,一气儿游两个钟头,都不觉得吃力。”
父亲的话勾起了国忠的好奇。师兄弟? 他正想顺势问问父亲和于会明的关系,话未出口——
“师父,该吃药啦!”小囡囡晓棠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手稳稳端着水杯,一手小心捏着小药包,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她把水杯轻轻放在桌上,还不忘冲着国忠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国忠大哥,你回来啦!我去叫玉凤姐开饭!”
“晓棠真懂事!”国忠笑着夸赞,心中暗叹:这孩子哪里像七岁的光景,将来长大可了不得。
正当一家人围坐桌边,刚端起饭碗,弄堂里骤然响起一片刺耳的嘈杂声,夹杂着男人粗野的叫骂。
“外头啥事体?”玉凤心头一紧,放下碗筷就要起身,却被国忠一把按住。
“玉凤,侬吃侬个饭!我去看看!”国忠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
他刚拉开后门探出身去,一个炸雷般的吼声就直冲他面门劈来:“滚回去!统统不许出来!”
国忠脚步一顿,眉头紧锁。那声音的主人见他未退,更是凶蛮地咆哮:“册那!耳朵聋特了是伐?!”
“啥人?!敢在民福里撒野?!”国忠胸中一股火气上涌,厉声喝问,非但不退,反而挺直腰背,一步跨出了后门门槛。
清冷的夜色笼罩着民福里狭窄的弄堂。只见一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如同铁铸的凶神恶煞般立在弄堂中央,手中三八式步枪上那雪亮的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森寒意。方才叫骂的,是个身穿黑缎马褂的矮壮胖子,此刻正举着一把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对准了国忠。那张横肉堆叠的脸上,凶光毕露,杀气腾腾,活脱脱一只噬人的恶犬。
而在弄堂深处,更多的黑缎马褂们正挨家挨户的搜查着什么。
“老总,老总!都是自家人,侬当心点,枪口勿要乱指,走火就勿好了呀!”保甲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满脸堆笑地挤到中间,先是对着矮胖子连连作揖,又赶紧扭头朝国忠使眼色,“国忠!侬还立了此地做啥?快回去!76号老总办公事,捉人哩!”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弓着背递向矮胖子:“老总,消消气!这位是陆主任,阿拉市南警局的陆主任!自家人,自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矮胖子一听是警察局的人,还是个主任,凶蛮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举着的驳壳枪也顺势垂了下来,甚至抱了抱拳:“哟,原来是陆主任!兄弟眼拙,得罪得罪!今朝是奉76号命令,搜捕抗日分子的秘密电台。公务在身,还请陆主任行个方便,回屋暂避一时。”
陆国忠心头猛地一沉。电台?民福里藏了电台?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种事沾上就是大麻烦,必须立刻撇清!他面上不动声色,对矮胖子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好说,好说。” 说罢就想转身进门。
“是陆桑,陆主任吗?”
一个腔调生硬、带着明显异国口音的声音,突兀地从弄堂口传来,像冰冷的铁片刮过石板。
陆国忠脚步一滞,霍然回头。
昏黄摇曳的路灯光晕下,一个身穿笔挺日军佐官制服的中年人,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锃亮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咔、咔”声,在骤然寂静的弄堂里格外刺耳。
小野寺! 陆国忠瞳孔微缩,瞬间认出了来人——日军宪兵司令部侦听课课长,小野寺中佐!
因警局工作关系,国忠与小野寺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在日本本土就是有名的电讯专家,对无线电侦听和定位有着近乎狂热的钻研,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他的突然出现,让国忠脊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陆主任,你住在这里?”小野寺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是的,小野长官。”陆国忠强作镇定,侧身指了指自家的后门,心头警铃大作。
小野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算是回应。
“宪兵队联合特工总部,”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特有的日语腔调,“近期侦测到虹桥路区域有不明电台频繁活动。最终定位,”他抬手,精准地指向弄堂幽暗的深处,“就在这民福里。今天,我们就要揭开它的庐山真面目。”
“那您辛苦了,我这就……”陆国忠抓住机会,顺势就想告退。
话音未落——
“八嘎!站住!”弄堂深处猛地爆发出日本宪兵凶厉的日语吼叫!
紧接着,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只见几条黑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打追逐,其中一个人影猛地挣脱束缚,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着弄堂口方向狂奔而来!
守在弄堂中央的那队日本宪兵反应极快,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瞬间“哗啦”一声散开成半圆形战斗队形,七八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齐刷刷抬起,冰冷的枪口瞬间锁定了那个踉跄奔逃的身影!
“不要开枪,抓活的! ”小野寺的咆哮如同炸雷,用纯正的日语厉声喝止宪兵们开枪。
那亡命奔逃的人影显然已慌不择路,竟直直朝着日本宪兵的刺刀阵冲去!
借着弄堂口微弱的光线和月光,陆国忠凝神望去,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那分明是弄堂里张师母家的儿子阿豪!而他手中紧攥着的、正嗤嗤冒着白烟的物件……
手榴弹!拉弦的手榴弹!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脑海,国忠全身血液几乎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国忠大哥,侬哪能还不回来吃饭呀?”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毫无预兆地在自家院门口响起。
陆国忠猛地扭头,只见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囡囡晓棠,正探出小脑袋,脆生生地朝着他喊!
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重锤击中!恐惧瞬间攫住了陆国忠的咽喉,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进去!!关门!!快!!!”
万幸!晓棠这孩子天生灵慧,对危险的直觉远超常人。国忠那变调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她的小脸瞬间煞白,脑袋像受惊的小兔子般“嗖”地缩回门内!
“砰!!!”
院门被用尽全力死死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几乎在同一毫秒!
陆国忠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他左手如铁钳般狠命一拽,将挡在前面的小野寺扯向侧面;右手同时发力,顺势猛按下一旁早已吓傻、呆若木鸡的保甲长!
“卧倒——!!!”
伴随着他最后一声撕裂般的咆哮,三个人影如同被狂风扫倒的麦秆,重重地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死死贴住!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破片横飞,几个日本兵应声栽倒。那个76号的矮胖子脸部被狠狠击中,瘫在地上剧烈抽搐。
卧倒的陆国忠只觉得一股由内而外、沉重深沉的钝击感瞬间炸开,仿佛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摇晃、狠狠挤压。他晃了晃嗡嗡作响、晕眩的脑袋,挣扎着爬起身。
硝烟尚未散尽,刺鼻的火药味弥漫。眼前一片狼藉:几个日本兵倒地不起,其余的正捂着伤口痛苦哀嚎。而阿豪……已然血肉模糊。
陆国忠心头一紧,涌起悲怆:“阿豪……好兄弟,真英雄!没白牺牲,到底拉了这帮畜生垫背……”
“陆桑!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小野寺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刚从地上爬起,便对着陆国忠就是一个深深的鞠躬。
然而,那感激的眼神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取代。他猛地朝周围聚拢过来的宪兵和76号特务一挥手,嘶吼道:“快去这个人家里搜!”
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伯轩在玉凤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
“国忠!侬没事体伐?”玉凤一眼瞥见弄堂中的景象,失声惊叫。
“快进去!看好孩子!”陆国忠顾不上多说,急切地向父亲和玉凤连连摆手。
脚边,保甲长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国忠……拉……拉我一把……”
就在这时,张师母家方向猛地爆发出女人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嚎!
紧接着,76号特务抱着一部电台冲了出来。日本宪兵粗暴地将两个女人——张师母和她的儿媳——拖出房门,一路拖拽到阿豪血肉模糊的尸身旁。
两个女人骤然看到阿豪支离破碎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双双扑跪在他身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凄惨至极,直击人心魄。
宪兵小队长面无表情,手缓缓伸向腰间的枪套,拔出南部手枪,不等任何反应,对着两个女人后脑勺便扣动了扳机!
砰!砰!
枪声刺耳。
小野寺却对眼前的杀戮冷眼旁观,仿佛与己无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牢牢锁在那部刚搜出的电台上。
陆国忠猛地侧过头,强忍着不让眼眶中翻涌的泪水被宪兵和特务察觉。不到十分钟!张家上下……竟被日本宪兵和76号特务灭门!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