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边的小河水,平平缓缓地流淌。
苏挽月那颗被黑暗与算计冰封的心,在宋毅及其家人日复一日的、质朴而真诚的暖意包围下,那层坚冰似乎真的在悄无声息地融化。
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这个家,这个她或许真要待上一辈子的地方。
婆婆刘秀英嘴上偶尔还会念叨两句“月月这丫头太细发(讲究)”,但行动上却毫不含糊。
家里偶尔有个鸡蛋,总是第一时间塞到苏挽月碗里;苏挽月换下的衣裳,她总是抢着拿去洗,说“你那手不是干这个的”;甚至有一次苏挽月只是咳嗽了两声,刘秀英就紧张地翻出珍藏的冰糖给她泡水。
公公宋保国话不多,但每次宋毅给苏挽月捎带点什么“没用”的东西回来(比如头绳、雪花膏),他都只是吧嗒两口旱烟,从不阻拦,眼神里甚至带着点“小子,干得不错”的默许。
小姑子宋小雨更是她的头号拥护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我嫂嫂留着!”
这种被全家人小心翼翼呵护着、甚至是“供着”的感觉,是苏挽月在无尽黑暗和之前那些扭曲世界里从未体验过的。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不坏。
既然要和宋毅过一辈子,既然这一家子待我真心……
那我对他们,对宋毅,好一点,似乎也是应该的?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她的行为便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宋毅的好,开始有了主动的“表示”。
宋毅下工回来,她会提前晾好温水,而不是等他自己去舀。
她会给宋毅做更合脚的、垫了柔软棉花的鞋垫,针脚细密得连刘秀英都夸赞。
她甚至开始跟着婆婆学做简单的饭菜,虽然依旧笨拙,偶尔还会被油星溅到小声惊呼,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甩手不干,而是蹙着眉,耐心地继续。
这些变化,宋毅感受最为深刻。
他发现,他的月月看他的眼神,似乎不再是最初那种隔着层纱的、带着审视的平静,里面多了些他看不懂,却让他心跳加速的柔软。
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渐渐染上了恋爱般的暧昧与悸动。
晚上,两人并排躺在炕上,中间不再是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有时苏挽月翻身,发梢会不经意扫过宋毅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痒痒的,一直痒到他心里去。
他会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那香气远去,才敢大口喘息,心里却空落落的。
有时,苏挽月在灯下看书,宋毅就坐在不远处,手里编着筐,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过去,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她会忽然抬起头,捕捉到他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目光,一个耳根泛红,一个低头假装忙活,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尴尬。
最让宋毅心跳失序的是,他的月月,似乎开始会对他“撒娇”了。
一次下雨,宋毅从外面回来,裤腿沾满了泥点。苏挽月拿着干净的布给他,轻声说:“毅哥,把裤子换下来吧,我帮你擦擦。” 她说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碰到他裤腰时,又像受惊般缩回,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眼神躲闪着,声音更低了,“你……你自己换……”
那欲语还休的娇怯模样,让宋毅浑身血液都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接过布,冲进里屋,心脏狂跳了半天都没平息。
宋毅给她带回来一包镇上买的、包装粗糙的水果硬糖。
苏挽月剥开一颗,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尖,飞快地塞进了他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里。
指尖那瞬间柔软的触感,和糖块在口中化开的甜,让宋毅整个人都僵住了,傻乎乎地含着糖,连咀嚼都忘了,只看着她狡黠又带着点羞意的笑容,觉得自己醉倒在了那双桃花眼里。
他开始更主动地、笨拙地回应这种感觉。
他会借口带她熟悉周边,牵着她的手去爬村子后面的小山坡。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却异常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力道轻柔又坚定。苏挽月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听着他指着远处,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她哪块地是队里的,哪片林子他常去打猎。
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阵微麻的战栗。
他会在繁星满天的夜晚,陪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偶尔鼓起勇气,指给她看哪是北斗星,哪是银河。苏挽月仰着头,看着璀璨的星空,感受着身边男人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和气息,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有星子悄然亮起。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乎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情意。
苏挽月看着宋毅因为她一个笑容就亮起来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她一句关心就傻乐半天的样子,心里那片坚冰融化得越来越多。
这个男人,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尖上。
和他这样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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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宋毅从大队部回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连脚步都比平日轻快许多。
他一进院门,就看到苏挽月正坐在柿子树下,就着最后的天光缝补他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衣裳。
“月月!”宋毅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紧。
苏挽月抬起头,被他眼中灼亮的光彩晃了一下。她放下针线,微微挑眉,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却依旧带着颤音:“爷爷……爷爷他,托人给我在县运输队找了个临时的差事!跟着老师傅跑车,学技术!虽说只是临时的,但一天能挣一块二毛钱,还有补贴!”
这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槐花村,一个壮劳力一天挣满工分也就几毛钱,这一块二毛钱加上补贴,简直是天文数字!
更重要的是,跑车司机在这年代是极体面、有前途的工作,哪怕只是临时工,也意味着一条可能的出路。
刘秀英和宋保国闻声从屋里出来,听到这消息,也都喜出望外。刘秀英双手合十,连连道:“哎哟!这可真是……真是天大的好事!亲家爷爷真是费心了!费心了!”
宋保国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着苏挽月的眼神更是温和。
宋毅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苏挽月脸上,那里面有感激,有兴奋,还有一种“我终于能让你过上更好日子”的扬眉吐气。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也顾不得爹娘还在旁边,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握住苏挽月的肩膀,然后,在她带着些许错愕的目光中,俯下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了她纤细温热的颈窝。
这是一个充满依赖和眷恋的姿态,像寻求安慰的大型动物,又像是孩童向最亲近的人表达最直白的喜悦。
“月月,谢谢你……谢谢爷爷……”他闷闷的声音从她颈间传来,带着灼热的气息,搔刮着她敏感的肌肤。
他抱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苏挽月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脸颊的温度,他呼吸的节奏,以及那份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将她烫伤的热情和感激。
周围安静了一瞬,刘秀英和宋保国对视一眼,默契地笑着转身回了屋,把空间留给小两口。
院子里,暮色渐浓,柿子树沙沙作响。
苏挽月垂下眼睫,看着埋在自己颈窝的黑黝黝的脑袋,他硬硬的短发扎着她的下巴,有点痒。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被他触碰的皮肤蔓延开,像是温水,缓缓流淌过心田。她不得不承认,她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被全心全意依赖、被真挚感激、被如此珍视的感觉。
她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落在了他粗硬的发间,像安抚一只大型犬般,轻轻摸了摸。
“傻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柔软的暖意,“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这话她说得自然而然,仿佛真的已经将自己融入了这个家庭,融入了与他的命运共同体。
宋毅因为她这亲昵的抚摸和话语,身体微微一颤,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只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他的月月,是他的福星。
然而,在这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苏挽月依旧清醒地盘踞着。
运输队……临时工……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跳板。宋毅若能站稳脚跟,甚至转正,对这个家的未来,对她苏挽月的生活,都大有裨益。爷爷这一步棋,走得妙。
宋毅的感激和依赖是真的,这份感情,目前看来,也值得投资。
她感受着颈间传来的、属于男人的滚烫温度和微微颤抖,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的、混合着满足与冷酷的弧度。
但是……
后路,永远不能断。
她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
得让爷爷留意着,看看有没有机会,也给我自己弄个什么凭证或者学习的机会。哪怕是个赤脚医生的培训名额也好。
鸡蛋,不能全放在宋毅这一个篮子里。
他现在是真心,可以后呢?男人,尤其是开始接触外面世界的男人,谁能保证永远不变?
她可以对他好,可以回应他的感情,甚至可以让自己沉溺其中,但绝不会允许自己彻底依赖,将命运完全交托到另一个人手中。
宋毅,你最好永远别让我动用那些后路。
否则……
她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厉芒,但抚摸着他头发的手,却依旧温柔。
“好了,快起来,爹娘看着呢。”她轻轻推了推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
宋毅这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月月,你等着,我一定好好干!以后让你住大房子,天天吃白面馒头!”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地承诺。
苏挽月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信念,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好,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