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媚儿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看着宋毅是如何对待苏挽月的。
那个男人,曾经在她面前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沉默、克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可如今,他眼里仿佛只剩下了苏挽月。
她会看见宋毅扛着沉重的猎物,步履稳健地走向苏家,那古铜色的侧脸在看向苏家院门时,会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柔和的期待。
她会听见宋小雨叽叽喳喳地炫耀“我哥又给挽月姐打了只山鸡!”“挽月姐给我哥做了新鞋垫,可舒服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整个槐花村氛围的变化,人们谈论起宋毅和苏挽月,不再是当初落水事件的唏嘘或看热闹,而是变成了“小两口真恩爱”、“宋毅是真疼媳妇”的羡慕。
每一次目睹,每一次听闻,都像是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李媚儿的心口,然后被嫉妒的毒液浸泡得肿胀、溃烂。
原来他不是不会疼人,他只是不想疼我。
原来他所有的笨拙、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克制,不过是因为,对象不是苏挽月!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将她过去两年所有自以为是的情愫和期待,割裂得支离破碎,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甘和怨恨如同野火般灼烧着她的理智。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凌迟,她必须要一个说法!一个让她死心,或者让她彻底疯狂的答案!
她在一个黄昏,堵住了刚从山里回来、肩上还扛着一只獐子的宋毅。暮色四合,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发硬朗,也照出李媚儿脸上扭曲的怨愤。
“宋毅!”她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她苏挽月?!”
宋毅停下脚步,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有些陌生的李媚儿,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疏离。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将肩上的獐子换了个更稳当的位置。
他的沉默更加激怒了李媚儿。
“是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还是因为她家世比我好?啊?!”她上前一步,眼泪混着不甘滚滚而下,“宋毅!我们认识两年了!这一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我处处迎合你,关心你,我以为我们迟早会……可你呢?你给过我什么?你甚至连一句准话都没有!现在却对那个苏挽月百依百顺,掏心掏肺!你把我当什么了?!”
面对她声嘶力竭的控诉,宋毅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片刻的沉默,仿佛在组织语言。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
“李媚儿同志,”他依旧用着这个划清界限的称呼,“你说得对,我们认识一年。我也确实……想过,或许可以和你一起过日子。”
李媚儿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但宋毅接下来的话,却将那点光彻底掐灭:
“但那只是觉得,你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你是知青,有文化,人也勤快,能自己挣工分,能独立生活。如果我们在一起,大概就像这村里很多夫妻一样生活。”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看向了苏家小院的方向,那眼神在暮色中骤然变得深沉而专注,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定:
“可苏挽月不一样。”
这五个字,他说得极重。
“她娇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离了人照顾,在这乡下根本活不下去。”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语气里没有嫌弃,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疼惜,“她就像……就像那种最名贵的瓷器,你得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不能让她磕着碰着,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彻底僵住的李媚儿,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而你,李媚儿同志,你是能自己在风雨里站着的人。她不行,她得有人替她挡着。所以,我对她,和对你,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你不是她,我没办法,也用不着那样去对你。”
轰——!
李媚儿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宋毅的话,像无数把冰锥,将她钉死在原地。
原来,她的“独立”,她的“能干”,在宋毅这里,竟成了不被珍惜、不被特殊对待的理由!
而苏挽月的“娇气”、“柔弱”,反而成了被极致呵护的资本!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她所有的优势,在宋毅那套荒谬的逻辑里,都成了原罪!
她这一年自以为是的深情和等待,原来在对方眼里,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备选!
巨大的羞辱感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宋毅那张在暮色中依旧硬朗、却对她写满冷漠的脸,所有的愤怒、质问,都卡在喉咙里。
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开。
宋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扛紧了肩上的獐子,转身,迈着坚定而沉稳的步伐,朝着那个有着温暖灯光、有着需要他“捧着护着”的娇气人儿的小院走去。
他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对他来说,这只是解决了一个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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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到了宋毅和苏挽月的婚礼,宋家几乎掏空了家底,又借了些债,硬是凑齐了“三转一响”——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缝纫机,还有一台用红布盖着的半导体收音机。这些东西被红绸带系着,摆在宋家收拾一新的新房堂屋里,闪闪发光,晃花了所有来吃席的村民的眼。
而苏家的陪嫁,更是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不仅仅是按照最高规格的“三十六条腿”,还有两大箱沉甸甸的、用红布包着的书籍,以及吴玉芬压箱底的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子,和王雅兰精心准备的、足够做几身新衣裳的各色好布料。
这不仅仅是嫁妆,更是苏家在无声地宣告,他们家的姑娘,就算嫁了人,也依旧是金尊玉贵,底蕴深厚。
婚礼热闹非凡。
宋毅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更显得肩宽腰窄,挺拔如松,只是那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有些发直,手心也沁着汗,目光几乎黏在了那个穿着大红色连衣裙、缓缓向他走来的身影上。
苏挽月没有像时下多数新娘子那样穿列宁装或花棉袄,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却裁剪极合身的红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平日里清冷的气质被这热烈的红色一衬,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她微微低着头,长睫垂下,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美得不像凡间人。
所有人都看呆了。喧闹声、嬉笑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新娘子太俊了!”
“跟仙女儿下凡似的!”
“宋毅这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
宋毅只觉得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出来。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仿佛踩在他的心尖上。
按照习俗,新人要向来宾敬酒。几桌走下来,气氛愈发高涨。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宋毅!说两句!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不说两句可不行!”
“对!说说!怎么把咱们村最漂亮的知青……哦不,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的!”有人口误,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宋毅被推到了人前。他站在苏挽月身边,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在红裙和灯光的映照下,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却发现徒劳无功。
他转过头,面向众人,刚毅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和激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苏挽月身上,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了。
院子里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他看着他的新娘,看着他费尽心力、几乎是捧着全部身家性命才求娶到的,这个与这黄土地、与这粗糙生活格格不入的,娇气又美丽的姑娘。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这个在山里面对野兽都面不改色的硬汉,竟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睛。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声音因为极力克制情绪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
“我宋毅……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庄稼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苏挽月的眉眼,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知道,我媳妇儿……她,她本是那天上的天鹅,是云彩尖儿上的人儿。” 他用最朴素的比喻,说着最动情的话,“是我……是我宋毅,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得了她的垂帘,落在了我们老宋家这个……草窝里。”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宋毅的眼泪终于没忍住,从那双泛红的眼眶里滚落了一滴,他飞快地用指节蹭掉,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苏挽月,也对着所有人,重重地承诺:
“我宋毅,不会说啥漂亮话。”
“我就一句话——”
“这辈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把她捧在手心儿里,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绝不让她的脚,沾上一点泥!”
“我用我这条命保证!”
他说完了,院子里鸦雀无声。
苏挽月抬起头,撞进他通红却写满真挚和决绝的眼眸里。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爱意和珍视,让她那颗被恶染浸透、冰冷坚硬的心,似乎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的大手。
指尖传来的温热和柔软的触感,让宋毅浑身一震,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
“好!!”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瞬间爆发出来,几乎要掀翻屋顶。
刘秀英在一旁抹着眼泪,宋保国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宋小雨激动得又跳又叫。
在这片喧嚣和祝福声中,宋毅看着他美丽的新娘,看着她唇边那抹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也更真实了一些的笑意,只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他的天鹅,终于落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