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横梁上积着一层薄灰，昏黄的油灯透过布满裂纹的灯罩，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江文渊背对着库房大门站着，玄色锦袍的后摆被冷汗浸得发暗，贴在僵直的脊背上。他死死盯着墙角那几只用红绸捆扎的银箱，箱身的铜锁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在昏暗里泛着冰冷的哑光。
他的眼白布满交错的红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眼底深处翻涌着焦躁与绝望，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管家佝偻着身子，双手捧着账本，指尖不住地颤抖，连带着泛黄的纸页都簌簌作响。
“老、老爷，”管家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几乎要不成调，“府里能动的现银，都在这儿了，一共是……是三千七百两，实在凑不出更多了。”
“不够！”
江文渊猛地转过身，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扬手一挥，账本便应声落地，纸页散了一地，有些甚至飘到了银箱旁。“去！立刻去城西的聚丰钱庄，把城南那三间绸缎铺、还有东市的当铺，全都抵押了！不管能换多少银子，都给我立刻拿回来！”
“老爷三思啊！”师爷从门外快步走进来，青色长衫的下摆被带起一阵风，他脸上满是急切，上前一步拦在江文渊面前，“那三间绸缎铺是老太爷传下来的祖产，当铺更是您年轻时一手创下的根基，若是抵押出去，日后怕是再也赎不回来了！”
“祖产？根基？”江文渊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与疯狂，他抬手点着自己的胸口，红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师爷，“命都要没了，留着这些死物有什么用！如今沈清辞那贱人步步紧逼，官府又查得紧，再凑不出银子收买人手，咱们全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转身走向库房内侧的暗格，摸索着打开机关，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鹿皮袋。转身时，恰好撞见门外垂手侍立的死士头领，便将袋子狠狠扔了过去。鹿皮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清脆的金箔碰撞声。
“这里面是五十片金叶子，”江文渊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我找到那个在暗市卖私盐的黑脸汉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记住，别留下任何痕迹，若是走漏了风声，你知道后果。”
头领弯腰捡起钱袋，掂了掂分量，眼底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狠厉取代。他单膝跪地，沉声道：“江爷放心，属下这就带人出发，定不辱使命。”说罢，便起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库房外渐渐远去。
江文渊望着他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良久才重重喘了口气，瘫坐在一旁的木箱上。
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处僻静行馆内，沈清辞正临窗而坐。桌面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匣子，匣子上嵌着一块莹润的琉璃，琉璃表面浮现出数个红点，正朝着暗市的方向缓缓移动。这是她特意让人打造的预警装置，能通过特制的信号追踪目标方位。
她指尖轻轻划过琉璃表面，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眸子里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终于忍不住了，鱼儿总算上钩了。”
一旁侍立的青竹轻声问道：“小姐，接下来该怎么做？黑脸大哥那边已经按照计划准备妥当了。”
“让他按原计划行事，提前收摊转移，”沈清辞抬眸，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告诉巡城营的李统领，时机差不多了，该收网了。”
“是。”青竹躬身应下，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暗市的街巷里，黑脸汉子正麻利地收拾着摊位上的盐袋，动作迅速却不慌乱。周围几个望风的伙计早已收到信号，假装闲聊着散开，实则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没过多久，一队身着黑衣、步履矫健的汉子便出现在巷口，正是江文渊派来的死士。
他们眼神锐利，四处扫视，很快便锁定了黑脸汉子的摊位。“就是这儿，上！”头领低喝一声，众人立刻蜂拥而上。
可等他们冲到摊位前，却只看到散落的几个空盐袋，哪里还有黑脸汉子的身影。“人呢？”头领皱眉，目光扫过四周，很快便发现了躲在墙角的两个望风伙计。
“抓住他们！”
伙计们见状不妙，转身就跑，却还是被死士们追上按倒在地。“说！那个卖盐的去哪儿了？”头领一把揪住其中一个伙计的衣领，语气凶狠。
伙计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他刚才收拾东西，往、往巷子深处跑了……”
“追！”头领冷哼一声，留下两人看守伙计，带着其他人朝着伙计指的方向追去。
暗市的街巷狭窄曲折，骡车的轱辘声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黑脸汉子赶着骡车在前，故意留下些许痕迹。死士们紧随其后，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骡车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最后猛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后街，待死士们追进去时，骡车已然消失不见。
“人呢？难道插翅飞了？”一个死士气喘吁吁地说道，四处张望着。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火光摇曳，一队巡城官兵手持刀枪，快步走了进来。“什么人在此喧哗？深夜逗留，莫非是歹人？”领头的校尉声如洪钟，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死士们。
死士们见状，顿时慌了神。他们本就是暗中行事，最怕遇上官府的人。“走！”头领低喝一声，转身就要带人撤退。
可官兵们早已围了上来，刀枪出鞘，寒光凛冽。“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混乱中，黑脸汉子早已从后街的暗门溜走，穿过几条小巷，回到了沈清辞安排的隐秘住处。
江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死士头领浑身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上的黑衣沾着尘土和血迹，脸上满是惶恐。“江爷，属下无能，没能抓到那黑脸汉子，还被巡城官兵缠上，折损了几个弟兄……”
“废物！都是废物！”
江文渊猛地一拍书桌，桌上的砚台、笔架应声落地，墨汁溅得满地都是。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底的红丝愈发浓重，像是要滴出血来。“一群饭桶！连个人都抓不住，我养你们何用！”
他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来踱去，脚步声沉重而急促，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良久，他停下脚步，眼神变得狠厉起来。他走到书架前，转动其中一本厚重的线装书，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暗格。
江文渊伸手进去，取出一叠泛黄的地契和房契，还有几锭沉甸甸的金元宝。他将这些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如今私盐生意被沈清辞搅得天翻地覆，官府又查得紧，他已然没有退路，只想尽快将这些不动产变现，带着金银细软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度余生。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契房契收好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周记布庄的周老板来访，说有要事相商。”
“周老板？”江文渊眉头一皱，心中有些疑惑。这周老板平日里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此刻深夜来访，不知有何用意。但他转念一想，或许对方有门路能帮他变现资产，便沉声道：“让他进来。”
周老板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走进书房后，先是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随即拱手道：“江爷深夜打扰，实在是事出紧急。”
“周老板有话不妨直说。”江文渊坐在椅子上，强压下心中的烦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周老板叹了口气，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江爷，不瞒您说，我刚才从官府的一位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说朝廷这次要严打私盐，官府这两天就会查封所有私盐存货和相关铺面，您可得早做打算啊，别到时候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哐当——”
江文渊手中的茶盏猛地掉落在地，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茶水浸湿了他的衣摆。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周老板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心头炸响，让他原本就慌乱的心彻底乱了套。
“这、这消息可靠吗？”江文渊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周老板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同情，“我那朋友从不骗人，江爷还是尽快处置手头的东西吧，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说罢，他便起身告辞，留下江文渊一个人在书房里呆坐着。
周老板走后，江文渊瘫坐在椅子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查封”二字。他知道，周老板的消息一旦传开，盐商们必定会人心惶惶。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官府要查封私盐的消息便像野火般在盐商圈子里蔓延开来。原本还在观望的盐商们彻底慌了神，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抛售手中的私盐存货。
一时间，整个盐市乱成了一锅粥。盐价一落千丈，从原本的百两一斤跌至几两一斤，依旧无人问津。曾经被盐商们视为珍宝的盐包，如今贱得像路边的沙土。
“抛！全都抛掉！”王老板站在自家盐铺门口，对着伙计们嘶吼着，满脸的焦急与绝望，“不管多少钱，能回多少本是多少，总比被官府查封，一分钱都拿不到强！”
伙计们不敢耽搁，立刻将铺子里的盐包搬出来，堆在门口低价售卖。可即便如此，前来购买的人也寥寥无几。
码头更是一片混乱，数十艘运盐船挤在一起，船主们互相压价，只为能尽快将船上的私盐脱手。“五十两一船！有没有人要？五十两！”“三十两！我这船盐成色好，三十两就卖！”吆喝声、争吵声、船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江文渊站在自家盐铺的二楼，望着楼下混乱的景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知道，大势已去，他的私盐生意彻底完了。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到铺内，对着心腹吩咐道：“立刻去收拾东西，把所有的金银细软都装箱，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心腹不敢怠慢，立刻下去安排。
而在暗处，萧北辰的亲信正隐在街角的阴影里，将江府众人搬箱装车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默默记下每个箱子的去向。他身形矫健，如同鬼魅般穿梭在街巷中，很快便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城南的行馆内，沈清辞正临窗而立，青竹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盐市的情况和江府的动静。“小姐，盐市已经彻底乱了，江文渊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打算明日一早跑路。”
沈清辞闻言，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乱”字。墨迹淋漓，笔锋锐利，带着一股杀伐果断的气势。她盯着那个字，轻声道：“还不够乱，要让他走投无路，插翅难飞。”
青竹有些疑惑：“小姐，难道还有后续？”
“明日一早，你让人把‘江文渊已连夜卷款潜逃’的消息散布出去，再透露给那些债主，就说江文渊要带着他们的钱跑路了。”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另外，让李统领加派人手，守住各个城门，密切关注江文渊的动向，但暂时不要动手。”
“属下明白了。”青竹躬身应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更多的“消息”便在盐市和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有人说亲眼看到官兵在清点查封清单，上面写满了盐商的名字；有人说江文渊昨晚就已经带着金银细软跑路了，只留下一座空府；还有人说官府已经下了海捕文书，悬赏捉拿江文渊。
这些消息如同雪上加霜，让本就慌乱的盐商们彻底疯了。有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跪在江府门前哭求，希望江文渊能出面主持大局；有人则直接带着家眷，拖着简单的行李，慌不择路地出城，生怕被官府牵连。
江文渊的马车刚出府门，就被一群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债主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粮商，他双手叉腰，挡在马车前，怒声道：“江文渊！你想往哪儿跑？欠我的五千两银子还没还呢，今天不把钱还了，你别想走！”
“还有我的三千两！江爷，你可不能不讲信用啊！”
“把我们的钱还回来！”
债主们群情激愤，纷纷围了上来，敲打着马车的车厢，怒骂声不绝于耳。
车厢里的江文渊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底满是绝望。他没想到，这些债主竟然来得这么快。他掀开马车帘子，强作镇定地说道：“各位稍安勿躁，我只是出去办事，并非跑路，欠大家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办事？谁信啊！”粮商冷笑一声，“现在外面都传你要卷款潜逃，今天不还钱，你就别想离开这里！”
越来越多的债主闻讯赶来，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江文渊看着外面愤怒的人群，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不成了。他无奈之下，只能让车夫调转马头，退回府中。
回到府里，江文渊瘫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听着门外越来越响的吵嚷声和拍打门扉的声音，只觉得一阵绝望涌上心头。他双手抱着头，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心腹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要不我们今晚趁夜色溜走？”
江文渊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去安排一下，今晚三更，从后门出发，把最重要的几箱金银先运到码头，我们坐船走。”
“是。”心腹应下，转身匆匆离去。
夜色深沉，月黑风高。江府的后门悄悄打开，几个心腹抬着最后一箱沉甸甸的金银，趁着夜色，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江文渊换上了一身粗布仆役衣裳，脸上抹了些灰，压低了帽檐，跟在后面，脚步匆匆，眼神里满是紧张与不安。
他一路提心吊胆，避开了几队巡夜的官兵，终于来到了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能抵达码头。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加快脚步，却突然看到巷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庞，正是江文渊苦苦追寻的黑脸汉子。
“江爷，这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黑脸汉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嘲讽。
江文渊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黑脸汉子。
周围的巷口突然亮起了火把，火光将小巷照得如同白昼。萧北辰的亲信带着一队人马围了上来，手持刀枪，神色严肃。江文渊环顾四周，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影，知道自己已经插翅难飞。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