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内，熏香袅袅。
沈清辞端坐在菱花镜前，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任由林嬷嬷和半夏为她梳妆打扮。林嬷嬷是母亲的陪嫁，头发已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沉稳，手法娴熟地将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稳稳插入她浓密的发髻。
“小姐今日及笄，定要风风光光的，夫人在天上看着，也会欣慰的。”林嬷嬷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沈清辞透过镜子，看着林嬷嬷专注的神情，心中微暖，又泛起一丝酸楚。前世，林嬷嬷为了护她，被沈清柔设计赶出了府，晚年凄惨。这一世，绝不会了。
“嬷嬷放心，清辞明白。”她轻声回应，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半夏则显得格外兴奋，拿着好几套衣裙比划：“小姐，您看这套石榴红遍地织金襦裙怎么样？多喜庆！还是这套湖碧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衬得您肤白……”
“就那套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宫装吧。”沈清辞淡淡开口，指向了那套最为庄重华贵的礼服。那是母亲在世时，为她及笄礼特意请江南十八位绣娘耗时一年绣制的，寓意尊贵雍容，正室风范。前世她嫌过于隆重显眼，选了更清雅的浅紫色，如今想来，真是愚蠢。嫡女的身份，为何要藏拙？
半夏和林嬷嬷皆是一怔，随即林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利落地应道：“是，小姐眼光极好，正该如此。”
当沈清辞穿戴整齐，站在巨大的落地铜镜前时，连她自己都有片刻的恍惚。镜中的少女，云鬓花颜，金钗步摇，正红色的宫装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的明艳被这极致的色彩勾勒得淋漓尽致，竟透出一种逼人的贵气与威仪。那不再是记忆中十六岁略带青涩的自己，这具皮囊里，装的是一个历经生死、满怀仇恨的灵魂。
“小姐……您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半夏小声嘀咕，觉得小姐的眼神，沉静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沈清辞敛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走吧，莫让宾客久等。”
及笄礼设在丞相府最大的花厅“锦华堂”。尚未走近，已是人声鼎沸，珠环翠绕。京城有头有脸的勋贵世家、文武百官几乎都派了女眷前来观礼，彰显着沈相如日中天的权势。
沈清辞扶着半夏的手，步履沉稳，裙裾纹丝不动，一步步走入这片繁华喧嚣之中。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收入眼底。
很快，她便看到了那两个刻入骨髓的身影。
她的好妹妹沈清柔，正被几个交好的官家小姐簇拥着，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软烟罗裙，鬓边簪着新鲜的茉莉花，巧笑倩兮，顾盼生辉，俨然是人群中的焦点。她似乎永远知道如何打扮得最能惹人怜爱。
而在不远处的男宾席上，太子萧玹身着杏黄色常服，面容俊朗，正与几位宗室子弟言谈，偶尔矜持地颔首，目光偶尔掠过女宾这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就在沈清辞目光投去的瞬间，沈清柔也恰好抬眼望来。四目相对，沈清柔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嫉妒与愕然，显然没料到沈清辞会选择如此耀眼夺目的正红色。
沈清辞心中冷笑，恨意如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就是这两个人，一个虚伪做作，一个薄情寡义，联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藏在广袖中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不能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面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温婉，甚至对着沈清柔的方向，极轻微地、挑不出一丝错处地颔首示意，随即自然地移开目光，走向主位，向端坐着的父亲沈相和继母王氏行礼问安。
沈相看着盛装而来、仪态万方的嫡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满意。王氏则满脸堆笑，亲热地拉过她的手：“哎呦，我们的寿星可算是来了，快让母亲瞧瞧，真是标致得晃眼呢！”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繁缛的及笄仪式一项项进行。赞者唱祝，正宾加笄，聆训，揖谢……沈清辞依礼而行，动作流畅优雅，姿态无可挑剔，引得不少夫人暗暗点头。
仪式过半，宾客们开始自由走动，攀谈饮宴。丝竹声悠扬，场面越发活络。
沈清辞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了。
她故意走到一处相对开阔，但靠近酒水长案的地方，端着一杯清茶，似在欣赏厅外的景致，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那道鹅黄色的身影。
果然，不过片刻，沈清柔便端着一杯色泽艳丽的果酒，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声音娇柔：“姐姐，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妹妹敬你一杯，祝姐姐芳龄永继，前程似锦。”
说话间，她已走到近前，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哎呀”一声轻呼，整个人便朝着沈清辞的方向歪倒过来，手中那杯果酒，不偏不倚地朝着沈清辞胸前那大片正红色的锦绣泼来！
一切都如前世重演！
电光火石之间，早有准备的沈清辞，脚下极其细微地向右后方挪动了半步，身体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侧开。同时，她端着茶杯的左手似乎是为了保持平衡，手肘状似无意地、却精准地在沈清柔端着酒杯的右手腕内侧轻轻一撞！
力道不大，却足以改变方向。
“啊！”
这一次，惊呼声真切了许多。
只见那杯嫣红的果酒，在空中划出一道突兀的弧线，大半都泼洒在了沈清柔自己那身娇嫩的鹅黄色衣裙上！浓稠的酒液迅速晕开，在她胸前染开一大片污渍，格外醒目刺眼。
刹那间，周遭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沈清柔僵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衣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眼圈立刻就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慌乱。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她放下茶杯，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沉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未曾休息好，以致今日精神不济，步履如此不稳？”
她目光扫过沈清柔裙上的污渍，语气带着善意的提醒：“快别愣着了，这果酒渍最是难洗，耽搁久了，你这身好衣裳可就毁了。还不快些去更衣？初春天寒，穿着湿衣，仔细着了凉。”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是沈清柔自己“精神不济”、“步履不稳”，又显得她这个做姐姐的宽宏大度，关心妹妹。
众人看向沈清柔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一些原本觉得她乖巧可人的夫人小姐，此刻也不禁微微蹙眉。在这种重要场合失仪，可是大忌。
沈清柔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欲滴的眼泪硬是卡在了眼眶里，落下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求助似的看向太子的方向。
太子萧玹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眉头微蹙，看向沈清柔的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不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沈清辞。
眼前的少女，一身正红，明艳逼人，临变不惊，言语从容，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是娇羞或是有些怯懦的沈清辞截然不同。那双眼眸，清澈沉静，深处却仿佛藏着难以窥测的幽光。
沈清辞感受到太子的目光，坦然回望，甚至还极轻微地、近乎礼仪般地颔首示意，随即便不再看他，转而轻声吩咐半夏：“去帮二小姐看看，需要什么帮忙。”
太子被她这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沈清辞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沈清柔和神色各异的众人，优雅地转身，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她端起一杯新沏的茶，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绽放的玉兰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唯有自己才懂的弧度。
沈清柔，这杯酒，不过是开胃小菜。
我们的账，慢慢算。
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