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军后方。
参将赵铁山猛地一勒缰绳,紧紧盯住地平线上那支正快速移动的军队。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将军,有何不妥?”身后,年轻的声音带着些许喘息响起。传令兵队正李狗儿催马靠近,脸上带着属于新兵的困惑与紧张,他习惯性地用袖子擦了擦顺着下巴滴落的汗珠,目光也循着赵铁山的视线望去。
赵铁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把脸,汗水浸入掌心因常年握刀而磨出的老茧。
大帅韩文清派他前来“传令”并“协调”云香府军,明面上的理由是加强联络,确保合围黄巾贼寇万无一失。但赵铁山心知肚明,这“协调”二字背后,实则心存疑虑,暗藏了一层监军的意思。
“不对劲。”赵铁山的声音压得极低:“云香府的兵……何时有这等气象了?”
李狗儿闻言,再次极目远眺。远处,一支约莫万人的军队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迤逦而来。阳光泼洒在那片略显整齐的军阵之上,反射出大片大片令人目眩的金属光泽,远远望去,竟像是一片流动的、灼热的铁水。
队伍行进间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却隐隐保持着某种章法,那沉重的步伐声隔着老远,似乎都能感受到大地的轻微震颤,竟有几分坚不可摧、缓缓推进的钢铁壁垒般的压迫感。
“不是说……赵府伊麾下多是新募两月的团练,新军还有不少是各地溃败收拢的散兵游勇吗?”李狗儿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看着哪像是乌合之众?感觉比我们雍州的一些辅军,气势还要足上几分……”
赵铁山作为韩文忠麾下以勇悍和谨慎着称的参将,他赵铁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每一处都是死里逃生的印记。这种对危险的直觉,曾数次救过他的性命。
他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军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错觉吗?
还是这该死的紧张扰乱了判断?那军阵前排的士兵,分明穿着雍州各地郡兵军常见的号衣和皮甲,颜色杂乱,制式不一,与传闻中云香府所部的装扮一般无二。可那股子透过烟尘传递过来的、凝而不散的煞气,却绝非一群仓促成军的新兵蛋子所能拥有。
一时之间,赵铁山心念电转,竟有些犹疑不定。
然而,军情似火,刻不容缓。黄巾军主力正在云香府城外与我雍州军主力浴血搏杀,每一刻都关系着战局的走向。若是因为自己的疑心而延误了军令,导致合围失败,大帅的军法绝不会留情,那柄冷冰冰的大刀,可是认不得他赵铁山身上有多少功劳的。
“也许是赵府伊麾下确有能人,将这帮新兵操练得不错……”赵铁山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但那股不安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尘土和汗水咸腥的味道直冲肺叶,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喝道:“不管了!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李狗儿,带人上前喊话,令其按预定路线行进,不得有误!我等直接穿阵而过,去见府伊大人!”
“得令!”李狗儿虽仍有疑惑,但军令如山,他毫不犹豫地抱拳应诺。
言罢,十名精锐的传令兵纷纷催动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敲击在干硬的土地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急促。赵铁山一马当先,黑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展翅的鹰隼。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股不安感在赵铁山心中疯狂滋长,几乎要破胸而出。那支军队前排的士兵,确实身着雍州各地府军的杂乱号衣,颜色褪败,甚至打着补丁,与他们平日所见的地方团练别无二致。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久经战阵,变得太过敏感?
“雍州军令!速速避让!雍州军令!速速避让!”李狗儿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
军阵前方的“云香府军”士兵听到呼喊,动作略显迟缓、甚至带着几分呆滞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数丈宽的通道。
他们的眼神大多低垂,或是茫然地望向别处,很少有与赵铁山等人对视的。看到这一幕,赵铁山心中稍定,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这些士兵只是被操练得狠了,显得有些麻木。
“走!”赵铁山不再犹豫,低喝一声,一夹马腹,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冲入了那条人为分开的通道。
通道两侧,是密密麻麻、沉默无声的“云香府军”士兵。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行进,偶尔有兵刃无意间碰撞甲胄,发出单调而轻微的铿锵声。
然而,就在他们穿过前排数十米的“云香府军”队伍,即将抵达中军位置的刹那——
“唏律律——!”
赵铁山猛地再次勒紧了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他身后的传令兵们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十余人齐齐刹住冲势,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踏着步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赵铁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如同毒蛇般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队……队正……”传令兵王老五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赵铁山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眼前出现的景象,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将他瞬间拖入了无底深渊——
军阵的后方,密密麻麻站立的,哪里还是什么杂牌府军!
那是清一色的彪形大汉!每个人皆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肌肉虬结,宛如一座座移动的铁塔。
他们身披着泛着幽冷淡金色光芒的全身铠,那铠甲样式古朴而狰狞。
更让人胆寒的是,他们每个人的左臂之上,都整齐划一地绑着一条刺目的明黄色布巾!那黄色是如此鲜艳,如此张扬,在弥漫的尘土中猎猎飞舞,如同无数面招展的死亡旌旗!
“黄……黄巾军!”一名见识稍广的老兵传令兵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是黄巾贼寇的精锐!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赵府伊他……”
“中计了!掉头!快掉头!杀出去!!”赵铁山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从胸腔最深处爆发出了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怒吼。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就在赵铁山吼声落下的瞬间,军阵两侧那些原本呆立不动、如同木偶般的“云香府军”士兵,眼神骤然变得凶厉无比!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作迅捷如豹,齐刷刷地抽出兵刃!
刀光闪烁,如同死神的獠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犹豫地斩向了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传令兵!
“噗嗤!”“啊!”“呃啊——”
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士兵临死前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十多名传令兵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抵抗,甚至很多人脸上的惊愕表情都还未褪去,便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纷纷从马背上栽落,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
“随我冲!”赵铁山目眦欲裂,眼眶几乎要瞪得裂开,亲眼看着朝夕相处的部下瞬间惨死,无边的愤怒暂时压过了恐惧。
他猛地拔出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环首直刀,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带着他全部的怒火与绝望,精准地劈入一名正狞笑着扑上来的“云香府军”士兵的脖颈!
“突围!必须把消息带给大帅!赵府伊是内鬼!!”赵铁山声嘶力竭地大喊,同时不顾一切地拨转马头,用刀背狠狠抽打着战马的臀部,试图凭借马力强行冲开一条血路。他知道,这个消息比他们的性命重要千百倍!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
“轰!”
原本严密的军阵中央,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斧劈开,突然向两侧分开一条更为宽阔的通道。烟尘涌动间,一骑如旋风般疾驰而出!
为首之人,身披亮银锁子甲。
此人面容冷峻如万载寒冰,他手中高高扬起的绣春刀,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赵铁山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张脸,他认得!赵府伊麾下玄武。
“不——!”赵铁山心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举起手中的环首刀,试图格挡。
但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
玄武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轻蔑的冷笑,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刀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疾掠而过!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利刃切过骨肉的声响。
赵铁山只觉得脖颈一凉,视野猛地天旋地转。他仿佛看到了蔚蓝的天空、浑浊的烟尘、喷射而起的血柱,以及一具穿着熟悉黑色铠甲的、失去了头颅的身躯,正缓缓从马背上栽落……
那是……我的身体……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泡影般碎裂,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
云香府城外,血色残阳。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雍州儿郎,没有孬种!!”
声嘶力竭的呐喊与怒吼,混合着兵刃撞击的刺耳噪音、垂死者的哀嚎,在云昌府城外的广阔原野上空交织回荡。
雍州军主帅,韩文清,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屹立在临时搭建的中军指挥高台之上。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黄巾军中军那面巨大的、书写着“李”字样的旗帜,声音通过亲兵的口,传遍全军:
“传令各营,坚守阵地!一步不退!待云香府援军抵达,三面夹击,必可将这群装神弄鬼的黄巾妖人,尽数歼灭于此!”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本帅便要亲手斩下李炎那妖道的头颅,悬于云香城门,以祭奠我阵亡将士的英魂!”
此刻,在黄巾军中军大阵后方。
“时辰已到,天命在我。”李炎看着后方卷起大军行进的尘土:“传令,全军压上,收网。”
侍立在他身后的一名身材瘦小、传令兵,立刻挥舞起手中一面小小的黄色令旗。
“呜——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陡然从黄巾军后阵响起,穿透战场上所有的喧嚣,如同来自远古蛮荒的召唤,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搏杀中的士兵耳中这号角声连绵不绝。
“苍天已死——!”中军的赵铁柱运足中气,发出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的怒吼,声浪滚滚,竟暂时压过了战场上的嘈杂。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回应他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咆哮!张梁
身后,三千名精心挑选、系统征召的黄巾力士,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这些力士个个身高体壮,异于常人,浑身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们身披双层精铁重甲,普通的刀剑难伤分毫,手中清一色握着加长加厚的斩马大刀,刀刃在血色夕阳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杀!”
没有多余的废话,赵铁柱大刀向前猛地一挥!三千黄巾力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杀戮机器,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轰然撞向前方已然摇摇欲坠的雍州军战线!
“轰!”
双方的防线如同两股巨大的浪头,狠狠撞击在一起!刹那间,血肉横飞!
这些黄巾力士力大无穷,刀法简洁而狠辣,往往一刀劈下,便能连人带甲将雍州军士兵斩为两段!他们结成一种奇特的战阵,三人一组,互相掩护,如同一台台高效的绞肉机,所过之处,残肢断臂四处抛飞,雍州军辛苦维持的阵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后移。
一名雍州军的老牌校尉,挥舞着长戟,刚刚挑翻两名冲上来的黄巾普通士卒,还来不及喘息,一名黄巾力士小队头目便如同鬼魅般欺近身前,手中斩马大刀带着恶风,一记毫无花哨的横扫千军!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校尉手中的长戟木杆应声而断,紧接着,锋锐无匹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开了他胸前的铁甲,带出一蓬炽热的血雨和破碎的内脏。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巨大的伤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高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
“大帅!左翼刘将军那边快顶不住了!黄巾力士太猛,兄弟们死伤惨重!”副将周莽满脸血污,连头盔都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他连滚带爬地冲上指挥高台。
韩文清眉头紧锁,顺着周莽所指的方向望去。左翼的阵线如同被洪水冲击的堤坝,出现了数处明显的凹陷和松动,雍州军的士兵们在黄巾力士悍不畏死的冲击下,节节败退。
那些黄巾军,尤其是这些力士,完全是不畏生死的打法,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那股疯狂的劲头,足以让任何久经沙场的老兵为之胆寒。
“传令!调右翼后军侯副将所部,立刻增援左翼!”韩文忠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就算打光最后一人,也必须给本帅再撑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援军必至!”
这半个时辰,将是决定雍州军命运,乃至整个云昌府战局的关键!
当周莽连滚带爬地下去传令后,韩文忠才不着痕迹地将微微颤抖的右手藏到了身后,紧紧握成了拳头。
从清晨鏖战至今,他带来的六万雍州精锐(包括辅兵),已经折损超过三成,阵亡者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阵地前的土地。
而对面的李炎,其难缠程度远超他战前的预估。这不仅仅是因为黄巾军人数众多、悍不畏死,更因为……韩文清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报——!!”一声拉长了音调、带着无比急切的呼喊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