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云香府城，议事厅。
往日里宽敞明亮、威严肃穆的大厅，此刻虽依旧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压抑与惶恐。空气中仿佛凝结着冰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府尹赵瑾端坐于主位之上，竭力维持着封疆大吏的威仪，但他深陷的眼窝、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
下方，分列两侧的云香府大小门阀代表们，如崔、王、李、郑等家的家主或话事人，个个面色沉凝，眼神闪烁，彼此间少有交流，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赵瑾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诸位，”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世家代表，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共度时艰的决心，但收获的更多是回避与审视：
“黑岩城一日陷落，陈泰将军殉国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已知晓。贼酋李炎，凶焰滔天，其前锋已逼近府城三十里外。云香府城，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只见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则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
赵瑾心中暗叹，知道空谈大义无用，必须直指要害。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沉重而恳切：“本官深知，诸位家中皆蓄有忠勇部曲、私兵，此乃诸位安身立命之基，平日绝不轻动。然，今日之情势，非同往日！”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急迫：“黄巾逆贼，所过之处，屠戮官吏，践踏秩序，更兼宣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其志在颠覆朝廷，扫荡我等立身之根本！他们视我等世家豪族为眼中钉、肉中刺！远的不说，半月前，邻郡清河崔氏旁支，因抵抗不力，庄园被破，满门上下百余口，连同仆役佃户，几无幸免！财货被掠一空，祖宅焚为白地！”
这番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几位家主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神中透露出惊惧。他们或许不惧官府，但对这种完全不讲规矩、旨在毁灭一切旧有秩序的暴虐力量，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但……
赵瑾抓住这一丝松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府城若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届时，诸位之家业、宗祠、亲族，将尽付贼手！黄巾贼寇，可会因诸位是世家而手下留情？”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守城，非独为朝廷，为赵某之职责，更是为在座诸位，为云香府数十万生灵，也包括诸位的身家性命！此刻，唯有上下同心，方可有一线生机！”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竟是郑重地拱手一礼：“本官，代云香府上下，恳请诸位！请诸位念在同为桑梓、唇亡齿寒的份上，暂借私兵部曲，助守城池！所需粮秣军械，府库虽不充裕，必优先供给！待击退贼寇，保全城池，本官定上奏朝廷，为诸位请功！”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阴晴不定的面孔。
良久，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崔氏家主，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府尹大人言重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守土安民，我等世家责无旁贷。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家中部曲，多为看守庄园、库房，弹压地方之用，疏于战阵。且各家庄园产业散布城外，亦需人手防护，若尽数抽调，恐内部生变，反为不美。”
另一位王姓家主接口道，语气带着试探：“崔公所言极是。府城兵精粮足，城墙高厚，莫非……竟无把握守住？非要我等这些看家护院之人顶上去？若如此，岂非更令人心惶？”
赵瑾心中怒火翻腾，却强行压下，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更不能示弱。
他面色沉痛，语气却异常坚定：“王公！非是府城无力，实乃贼势过凶！黑岩城前车之鉴，便是因准备不足，内外失调，一日即破！本官召集诸位，非是推诿责任，实为集全城之力，共抗强敌！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把握，多一分保全我等身家性命的希望！”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崔家主：“崔公！贵府部曲之精良，远近闻名。值此危难之际，正需贵府这等中流砥柱，挺身而出，以为表率！若崔家肯带头，何愁他人不景从？”
崔家主沉吟不语，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背，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权衡利弊。
这时，一位相对年轻的郑家主事开口道，语气缓和了些：“府尹大人拳拳之心，我等感同身受。只是，部曲乃各家私产，若交由官府统一调遣，这指挥之权……以及若有不测，损伤抚恤，又当如何？”
赵瑾立刻道：“指挥之事，可由各家选派得力子弟，协同守城将领，共同统带，既保号令统一，亦顾全诸位关切！至于抚恤，一律由府库承担，标准从优，绝不使忠勇之士流血又流泪！”
经过一番近乎艰难的拉锯，在赵瑾近乎剖白心迹的恳求、对利害关系的反复剖析，以及以崔家为首的几个大族最终勉强松口的带动下，各家终于达成了初步共识。
最终，以崔、王、李、郑四家为首，联合城内其他大小世家，共“凑”出私兵部曲约三千人，粮草五千石，以及部分军械。这个数字远低于赵瑾的期望，但他知道，这已是这些世家门阀在当前形势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当众人散去，赵瑾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议事厅内，望着跳跃的烛火，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隐忧。
这些兵能否真正听从调遣？世家们是否还有后手，但是到如今有故国的这许多了，能多守一日是一日，雍州的援军希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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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然而，在这寂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却在几条看似毫不相关的巷道深处涌动。
几顶不起眼的小轿，在精锐护卫的暗中簇拥下，避开巡城兵丁的主要路线，如同幽灵般穿梭，最终悄无声息地汇入城东一座门楣高阔、戒备森严的府邸——
深入地下，一间四壁由青石砌成、仅靠几盏长明灯照亮的密室内，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方才在郡守府还显得各有盘算、甚至互相推诿的几位家主——崔、王、李、郑，此刻已然齐聚。他们脸上早已没了面对赵瑾时的忧国忧民或斤斤计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崔家主，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端坐主位，眼神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在场几人。他轻轻叩了叩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沉默。
“都说说吧，赵瑾今日这出戏，诸位怎么看？”他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带着冰冷的质感。
王家主哼了一声，脸上带着讥诮：“还能怎么看？不过是穷途末路，病急乱投医罢了。想用我等私兵去填他守城的窟窿，替他赵瑾和这大梁朝廷卖命？想得倒美！”
李家家主，一个面色略显阴鸷的中年人，接口道，声音低沉：“他越是急切，越是说明府城兵力空虚，军心不稳。我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错，云香府，守不住多久。”
郑家主事则要谨慎些，他微微蹙眉：“话虽如此，但今日我等毕竟还是‘借’出了三千人。这些力量折损进去，于我们也是损失。而且，赵瑾若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察觉什么。”
“损失？”崔家主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捻动着腕间的一串沉香木念珠：
“欲成大事，岂能没有牺牲？这三千人，既是安赵瑾的心，至于赵瑾察觉……”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深究？况且，我们与周博的联系，转了几道手，他查不到我们头上。”
提到“周博”这个名字，密室内的气氛微微一滞。几位家主的脸上都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那是计划出现巨大偏差带来的懊恼与不得已。
最初，他们选中并暗中扶持的，本是同为反抗暴政、但规模和破坏力都更“可控”的周博义军。
他们暗中提供私兵，钱粮、情报，甚至一些军械，本意是让周博搅乱云香府，他们好趁乱兼并土地、收纳流民，扩大私兵，同时响应主家在朝堂上打压皇权、攫取更多利益的战略。
然而，谁能料到，黄巾军竟如燎原野火般异军突起，其势之猛，远超周博十倍！他们苦心经营的棋子，在黄巾面前，瞬间成了无关紧要的配角。
大势如此，他们这些深耕地方的世家大族，最懂得识时务。与其抱着即将沉没的破船，不如冒险跳上那艘虽然危险却势头正劲的新船。与黄巾合作，是无奈之下的“退而求其次”，也是一场豪赌。
“说起李炎……”王家主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与好奇：
“此子年不过十七八，据闻起于微末，不过一介流民，如何就能在短短时间内整合数十万乌合之众，连克坚城？即便有我们的情报相助，那么多关卡城池，这可都不是纸糊的！陈泰也算宿将，竟一日败亡……此子用兵，简直匪夷所思。”
李家家主阴恻恻地道：“确实蹊跷。我怀疑，他背后未必没有高人指点，或者……根本就是其他家族布下的暗棋？雍州司马氏？还是江北那几个老狐狸？”
众人闻言，神色更加凝重。若李炎真是某个庞大势力推出来的代理人，那他们如今的投机行为，风险无疑又增大了几分，很可能从合作者变成被利用甚至被吞并的对象。
崔家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眼下情报有限，妄加猜测无益。无论李炎背后是谁，或者他真是天纵奇才，对我们而言，当下最重要的，是确保他能顺利拿下云香府城。只有打破了官军在云香府的最后堡垒，我们才能借助黄巾之手，彻底清洗掉忠于朝廷的雍州势力，完成主家交代的任务，并在这乱世中，为我们各自家族，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朝廷党争日炽，几位皇子夺嫡已近图穷匕见。陛下对世家的打压更是日渐严苛，试图收回我们手中最后的权柄。这大梁的江山，已然风雨飘摇。主家的意思是，既然这水已经够浑，那就不妨让它更浑一些！地方越乱，中枢才越需要倚重我们。与黄巾合作，是险棋，却也是乱中取利的必经之路！”
“至于李炎……”崔家主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若真是枭雄，自然懂得合则两利的道理。他需要我们的内应，需要城破后的稳定，需要钱粮支撑他后续的征战。我们则需要借他之力，铲除异己，扩充实力。至少在拿下云香府，乃至整个雍州之前，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若他过河拆桥呢？”郑家主事忍不住问道，这是所有人心底最深的隐忧。
崔家主眼中精光一闪，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下：“那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吞不吞得下我们这几根硬骨头了。别忘了，我们在云香府乃至整个雍州，经营数代，根深蒂固。黄巾……终究是流寇出身。合作，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诸位，收起不必要的仁慈和犹豫，准备迎接变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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