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喧哗声越来越近，脚步杂乱，人影晃动。紫宸殿前灯笼高悬，光影交错间，七八名宗室王公仍立在廊下，衣袍翻飞，神色不善。林昭站在殿阶之上，并未迈步进去，只是静静看着那群人。
一名老郡王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夜你若入殿，明日朝会上便要有交代。新政扰政，削我田租，夺我庄奴，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利国利民’？”
林昭没有回应。他整了整袖口，抬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有人想拦，被身旁同僚拉住。他走入大殿，双膝跪地，行礼如仪。
“臣林昭，奉诏觐见。”
天子坐在御座上，手中还攥着那份东海急报。他抬头看向林昭，眼神复杂。
“你可知外面为何喧哗？”
“臣知道。”林昭站起身，“因新政动了他们的利益。”
天子眉头一皱：“你说的是谁？”
“宗室。”林昭直视前方，“他们世代享朝廷俸禄，占良田万顷，养奴千户。而百姓无地可耕，流离失所。臣推行屯田，不过是将荒地归于耕者，依律行事，何错之有？”
殿内一时安静。
天子缓缓开口：“你说依律，可《田令》中并无强制清查私田之条。”
“但《垦荒令》许百姓开垦无主之地，官府不得阻拦。”林昭答，“他们占而不耕，即是荒废。地方官上报时，已有详册为证。臣所做，不过督其执行。”
“那你为何不经六部会商？直接下令调粮拨饷？”
“边军缺粮三月，朔州已有士卒饿倒。等得起会商，边防等不起。”林昭声音平稳，“若陛下认为臣越权，臣愿交出票拟之权，由三公共议国事。但屯田不能停，军训不能断，边饷不能迟。”
天子盯着他，许久未语。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声密集，似有人列队而来。太监快步上前，在御前低语几句。天子脸色微变。
“荣王带了十二位亲王，已在宫门外跪下。”他说，“他们联名上书，请罢新政，免你相位。”
林昭站着没动。
“他们可以跪。”他说，“但我不能停。”
天子猛地站起：“你就不怕满朝皆敌？不怕身败名裂？”
“怕。”林昭终于开口，“臣也怕家母再病无人医，怕百姓辛苦一年却被夺走收成，怕边军拿着空碗等不到一口饭。比起这些，个人荣辱算什么？”
天子怔住。
林昭继续说道：“陛下登基之初，曾问臣如何治国。臣答：以法为纲，以民为本。如今臣所行一切，皆不出此八字。若有罪，便是守法太严，为民太切。这罪，臣认。”
殿内烛火轻轻晃了一下。
天子慢慢坐下，手指敲了两下案沿。
“你说他们是为了私利？”
“正是。”林昭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户部三个月来的田税记录。江南八州新增垦田四万余亩，其中九成归于自耕农。而河东裴氏、陇西李氏、南阳刘氏三家，名下荒田合计六千三百亩，三年未耕，却照领减免。臣已令地方核查，若属实，依法收回。”
天子接过册子，翻开看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
“你早有准备？”
“臣不敢冒险。”林昭说，“每一步都有据可查，每一条令都合旧章。臣不是要改祖制，是要让祖制真正落地。”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察觉到殿内的变化。
天子合上册子，低声问：“若是朕压不下他们呢？若是宗室执意要争，甚至闹到太庙告祭，你当如何？”
林昭抬起头：“那就请陛下带臣去太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一条条念出《垦荒令》《赋役法》《兵部调度章程》。问问他们，是臣违了法，还是他们坏了规？”
“你这是要逼朕？”
“臣是在求一个公道。”
天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已不一样。
“刚才你说，边军等不起。”他看向桌上的急报，“现在战船已逼近临津港，你打算怎么办？”
“兵部调令早已备好，只待批复。”林昭说，“水师巡防图更新完毕，炮台修缮工料清单也已递上。徐怀之昨夜亲自核过江防图纸，今日便可动工。谢允已安排御史巡查沿海仓廪，确保粮草不误。”
“这些事你全管了？”
“非常之时，需非常之效。”林昭说，“臣不揽权，但事必须办成。”
天子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朕一直留你在内阁？”
林昭未答。
“因为你从不空谈。”天子说，“别人奏对，都说该怎样怎样，唯有你，每次来都带着办法。哪怕不合规矩，也总有道理。朕知道你得罪人多，可朝廷若全是听话的人，谁来做难事？”
他站起身，走到栏前，望向殿外。
“荣王他们还在跪？”
“应该还在。”
“传旨。”天子转身，“告诉他们，新政出自先帝旧令，执行合法合规。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必再谏。至于林昭——”他顿了顿，“忠勤任事，无罪可议。”
太监领命而出。
殿内重归寂静。
林昭站在原地，肩背挺直。
天子回头看他：“你刚才说，怕百姓等不起。那你告诉我，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清理盐政。”林昭答，“两淮盐课亏空百万，皆因豪商勾结官吏，私贩横行。臣已命人暗访三月，证据齐备，只待动手。”
“这事牵连极广。”
“正因如此，才不能拖。”
“你就不怕这次扳不动？”
“怕。”林昭说，“但更怕没人去试。”
天子看着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你总是这样。”他说，“把最难的事，说得像最该做的事。”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一人冲至门前，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东海水师再报——琅琊舰队突然转向，退出五十里，目前停泊于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