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前轻轻跳动,林昭将最后一行朱批落下,笔尖微顿,随即搁于笔架。他未抬头,只道:“徐工部,昨夜调来的土地清册可到了?”
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徐怀之快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卷黄纸文书。“已到。”他将册子放在案上,指尖点向几处红印,“浙东赵氏、湖广李家、归德王族,皆以祖产为由拒交地契。三地拟建义塾之地,俱被强占或拖延过户。”
林昭翻开册页,目光扫过一行行标注,眉心微蹙。半晌,他抽出一份县令禀报,正是前夜所批那件——赵氏祠堂占地三亩,原定改建为县学,然族中长老聚众阻拦,称“官府无权亵渎宗庙”。
“他们不是护祖地,”林昭低声道,“是怕学堂立起来,寒门子弟识了字,再不受其辖制。”
徐怀之颔首:“正是此理。我查过,这几家私塾皆不收外姓,蒙童若非本族血脉,连书箱都不得带入。”
林昭合上册子,起身踱至窗边。天色尚早,宫道上已有小吏捧卷往来,脚步匆匆。他静立片刻,忽道:“你去会同户部,从屯田盈余中划出一笔专款,名目就叫‘兴学经费’,不得挪作他用。另拟一道章程:每州设官学一所,每县立义塾三所,三年内务必落地。”
徐怀之略一迟疑:“若守旧派以劳民伤财为由反对?”
“那就让他们看看,是谁在真正耗国力。”林昭转身,坐回案前,“你再命工部勘测各州闲置公产——废寺、空仓、旧驿馆,凡可改作学堂者,一律登记造册。不必等豪族让地,我们自己动手。”
话音未落,谢允掀帘而入,手中握着一叠文稿。“子明,城南又有新话本流出,说官办义学是‘夺民资以养懒汉’,还编了俚曲,在茶坊传唱。”
林昭接过文稿翻看,只见其中罗列所谓“百姓苦状”,言官学征役修屋,强摊银钱,甚至称孩童入学后“日日背书,累死堂中”。
他冷笑一声:“又是老套路。虚造民情,煽动舆情。”
谢允沉声道:“单靠辩驳不行,得让百姓亲眼看见学堂如何开起来。”
“不错。”林昭提笔蘸墨,在纸上疾书数行,“先选三地试点——浙东婺州、湖广岳陵、岭南钦州。皆是新政初行之地,民心可用。你与徐工部今日便拟出《兴学令草案》,明日我要在阁议上提请推行。”
谢允凝神片刻,忽问:“师资何处来?翰林院那些清贵,未必肯去偏远州县授课。”
林昭搁下笔,从柜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题曰《蒙学辑要》。“这是我贬谪岭南时所编,取六经要义,化为浅语,专供乡童启蒙。即日起刊印千部,分发各试点。至于教习……新科进士中择优抽调二十人,以‘观政士’身份赴任,执教一年,计入考绩。”
徐怀之眼前一亮:“如此既可磨砺新人,又能确保学问不偏。”
“正是。”林昭目光渐深,“过去科举只重经义,选出的人满口仁义,却连赋税账目都算不清。如今要改。”
次日辰时,内阁直房。
六部官员陆续到场,礼部尚书陈恪抚须端坐,神色冷峻。“相公召我等前来,可是又要压科举之事?”
林昭未答,只命内侍呈上一份文书——《科试新规十三条》。
“自今往后,乡会试增设‘策论·实务’一科。”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题目不出四书五经,专考赋税调度、灾荒赈济、刑狱断案、河工测算。考生若不能解一县之困,何谈治国平天下?”
堂下哗然。
陈恪拍案而起:“荒唐!科举乃抡才大典,岂能沦为匠吏角逐之所?若重实务而轻经义,士风必堕,纲常必乱!”
“那请问尚书大人,”林昭反问,“去年北境水患,某县令空读圣贤书,面对堤溃竟不知如何调夫运石,延误七日,致三百户流离失所——此人文章锦绣,可救得一人?”
陈恪语塞。
林昭继续道:“我不是废经义,是要补实学。古之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读书人若连一方百姓温饱都管不好,谈何平天下?”
谢允在旁接口:“我御史台近半年弹劾贪官十七人,其中十二人殿试名列前茅。可见文章好,不代表能做事。”
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默然低头。
林昭环视众人,语气转沉:“诸位若仍有异议,不妨看看这份。”他示意内侍展开一张图表,上列历年进士任职三年后的政绩对比,“读死书者,多滞于文案;通实务者,九成以上能安一地民生。”
堂中渐渐安静。
陈恪脸色铁青,终未再言。
三日后,首批试点章程批复下达。
婺州知府连夜召集乡老,宣布县学选址定于城西废驿,原属赵氏私田,但因多年撂荒,官府依法收回改建。消息传出,赵氏族长怒斥“欺宗灭祖”,率子弟围堵工地,扬言“宁拆不建”。
林昭闻报,只批八字:“依法推进,不必请示。”
同时,他亲撰《论取士之道》一文,由谢允送至竹溪书院、白鹿堂等处刊发。文中直言:“取士非为诵经,而在问能。农夫知节气,工匠晓尺寸,何况治民之官?”又举数例,皆为空谈义理却误事的官员败绩。
民间反响渐起。有老儒感叹:“原来做官不是只会背书就行。”
半月后,婺州第一所官立义塾破土动工。工部派员监督建材采买,户部特派主事驻点稽核账目。林昭更下令,所有开支明细三日一报,张贴于市集告栏,任百姓查阅。
一日午后,徐怀之带回消息:“婺州百姓开始自发捐砖送木,说是‘自家孩子将来能上学,值得’。”
林昭正在批阅一份新报来的师资名单,闻言抬眼:“真有人愿去?”
“不止。”徐怀之递上一封信,“一名新科进士,家在京城,自愿赴钦州执教。他说——‘昔年贫不能学,今有机会,愿代山野子弟执鞭’。”
林昭久久不语,良久,提笔在信尾批道:“准。俸外加米二斗,冬赐棉袍一件。”
谢允傍晚来访,带来一桩新事:“孙维清昨日在崇古会讲学,痛斥‘官学乱制’,说此举将使‘庶民妄议朝政,社稷危矣’。”
林昭听罢,只问:“他门下可有人报名执教?”
“无。”
“那就让他继续说。”林昭合上文案,“等明年婺州头一批孩童能写家书时,他的道理就不攻自破了。”
夜深,值房只剩他一人。
烛火映着墙上悬挂的《天下州县兴学进度图》,三枚铜钉已钉入婺州、岳陵、钦州。其余之地,尚是一片空白。
他伸手抚过地图,指尖停在江南一处。
窗外,晨光初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