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踏进都察院值房时,林昭正伏案重誊一份奏疏。烛火映着纸面,墨迹未干,字字清晰如刻。他抬眼,见谢允神色凝重,便搁下笔。
“徐怀之昨夜已回京。”谢允低声,“人无大碍,只是受了寒,咳嗽不止。但他亲口说,那治水图样确系在漕渠边失窃,当时随行三人皆可作证。”
林昭指尖轻叩案角,未语。图样失窃非小事,那是浙东七县河道疏浚的唯一底稿,若流入私商之手,必被篡改以谋利。更甚者,此举明示朝中有人不愿新政起势,且手段狠辣,直击命脉。
“工部已有风声,”谢允接着道,“今晨吏科给事中周延章上本,称‘新政未议定规,遽然施行,恐扰民生’,请暂停一切改革措置。兵部侍郎胡敬之亦附议,言边备整修耗资过巨,宜缓图之。”
林昭缓缓合上奏本。他知道这些人名,也知其背后所倚。周延章出自礼部老派,向来视革新为乱政;胡敬之则与裴党旧日往来密切,虽未直接牵连永宁坊案,却早已心生忌惮。
“不止这些。”谢允从袖中取出一折黄纸,“这是六部十三司联署文书副本,尚未递入宫中,但已在廊下传阅。他们要求廷议新政,否则拒签协办公文。”
林昭接过细看。名单列有十一人,多为各部郎中、员外,官阶不高,却掌实务。一旦联合抵制,新政寸步难行。
他静坐片刻,忽问:“天子近几日召对可曾提及改革?”
“前日召见户部尚书,只问秋税收纳情形,并未涉及新政。”谢允顿了顿,“但内廷传出话来,圣意倾向试行,只是需有章程、有期限,以免动摇根本。”
林昭点头。这正是机会所在。
次日辰时,紫宸殿外百官列班。林昭立于左班前列,手持奏疏,待钟鼓响罢,越众而出。
“臣林昭有本启奏。”
天子颔首,命其陈言。
林昭展开《新政三策疏》,声调平稳而清晰:“今国势渐安,然积弊犹存。吏治不清,则法令不行;农桑不兴,则百姓不安;边备不固,则外患易乘。臣请推行三策:一曰考成法,督责官员实绩,去虚文而重实效;二曰劝农令,减免灾荒郡县赋役,设仓廪以备饥馑;三曰修边备,重勘九边军屯,汰冗兵、补器械,使戍卒有粮、守将有权。”
殿中一时寂静。
礼部尚书王缙出列,眉头紧锁:“林御史所言宏远,然操之过急。考成一法,前朝曾试而败,因苛察太过,反致官吏畏缩不前。今若再行,恐伤和气。”
兵部侍郎胡敬之接口:“边军器械更换,需银数百万两。国库岁入有限,若尽数投于北疆,江南水患谁来赈济?此乃顾此失彼。”
户科都给事中赵元吉冷声道:“劝农之令看似仁政,实则开蠲免之门。一县免,他县效之;一岁免,年年求之。税基动摇,朝廷何以为继?”
一人开口,众人附和。顷刻之间,十余名官员相继进言,或质疑财源,或担忧扰民,或指新政未经廷议,不合祖制。声浪层层叠起,几乎压过林昭之声。
林昭立于殿心,未退半步。
待众人稍歇,他方开口:“诸公所虑,皆为民计、为国忧,臣不敢轻忽。然今日之弊,正在于因循守旧、避责推诿。考成非为苛责,乃立赏罚之信;劝农非纵蠲免,而是在灾则救、在旱则防;修边非耗空国库,而是防患未然。”
他目光扫过诸人,“若每策必待万全方可施行,则百事皆停。先帝在位三十年,诏令不下州县者何止百道?难道就因有人反对,便永不作为?”
殿中微静。
刑部尚书张维安低声道:“可行三月试行之期,观其成效再决废留。”
林昭立即接话:“臣正有此意。恳请陛下准新政试行三月,由都察院会同六科稽查执行,每月具报实情。若无效益,自行请罢。”
天子端坐不动,手指轻抚龙椅扶手。良久,方道:“准奏。三策试行三月,所需公文即日下发,各部协办不得推诿。”
旨意既下,群臣默然归班。
退朝后,林昭未离宫城,径往紫宸殿外回廊等候批红。谢允随行而至,立于侧畔。
“你今日说得极重。”谢允低声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林昭望着远处宫门,“但他们怕的不是新政本身,是失去掌控。一旦事权分明、考核落地,他们便不能再借‘难办’二字搪塞敷衍。”
谢允苦笑:“可你也把他们逼到了墙角。接下来,恐怕不只是言语攻讦了。”
林昭未答。他想起徐怀之送来的最后一句口信——那图样上有暗记,唯有工部主匠知晓。若落入他人之手,迟早会露出破绽。
风穿廊而过,吹动他袖口磨损的布料。远处内侍捧着朱批奏本走来,脚步沉稳。
林昭伸手接过,翻开一看,《新政三策疏》上已落“依议”二字,印鉴鲜红。
他将其收妥,转向谢允:“明日召集清流讲官,我需他们在太学宣讲新政要义。百姓不明其利,才会听信谣言;官员不知其理,自然百般阻挠。”
谢允点头:“我会联络几位侍读,他们早有此意。”
话音未落,一名小吏匆匆奔来,脸色发白。
“林大人!工部急报……徐怀之今晨在衙署晕倒,医官诊为风邪入体,现已被送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