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至,天光已透窗棂。林昭起身离案,未及用早膳,便命老张备马出衙。昨夜他批完最后一份屯田册报,合卷时指尖沾了墨迹,今晨袖口尚留一道淡痕。此事无关紧要,却让他想起百姓手中那张张泛黄的粮契——字可染袖,政须落地。
城南三处盐窖前人头攒动。差役开锁后,仓门吱呀推开,霉味混着陈年盐粒的气息扑面而来。百姓列队而入,每户凭保正所发竹签领盐十斤,不得多取。孩童在队尾高声念诵:“官盐四十文,不许抬价!”声音清亮,引得众人相视而笑。一名老妇接过盐包时颤巍巍跪下,差役忙扶起,她只喃喃道:“能吃上咸汤了,能吃上咸汤了。”
林昭立于巷口石阶,未上前受礼。见秩序井然,便转身沿街北行。市集比往日喧闹,米铺前排起长队,掌柜手持新颁的《平准录》,逐笔登记出入货量;布庄挂出“童叟无欺”木牌,有妇人试布匹时,店家主动减去两文钱零头;茶馆内说书人正讲到周崶伏法那一幕,拍案惊堂,满座喝彩。
他驻足听片刻,未惊动任何人,只对老张道:“记下这家茶馆字号。”
老张不解:“可是言语不当?”
“恰恰相反。”林昭轻声道,“民情如水,堵之则溃,导之则安。让他们说,说得越多,越不会暗中生怨。”
归途经一处坊巷,见墙根下几个孩子围坐地上,以炭条划字。一人写“盐”,一人写“米”,第三人一笔一画临摹告示上的“禁囤积”。林昭放缓脚步,忽闻其中小儿念道:“爹说,现在买盐不用当镯子了。”众童哄笑,又争着背诵新规条款。他唇角微动,终未停留,只吩咐老张:“将《新政十策》再印三百份,送各乡塾学,由蒙童抄写张贴。”
午后回衙,文书已堆满案头。林昭先拆各县快报,见衢州、婺州皆报春耕如期,唯台州与处州迟报三日。他提笔在册页空白处疾书:“农时不等人,迟一日,则民少一餐。”随即另附一张简表,列明应报项目与格式,命驿骑即刻送出。老张捧册欲退,又被唤住:“明日派四名干吏下乡,不必查账,只问百姓有何难处。”
次日清晨,两名差役带回巡乡初报。原来偏远村落虽知新政,但胥吏惯于敷衍,有村求修桥,上报半月未批;有里请浚渠,反被索纸墨费三文。林昭阅毕,召来主簿,当面拟定《问政台章程》:凡辖下百户以上村落,每月初八设台于村祠,御史属官轮值到场,百姓可直诉诉求,当场定夺,三日内回复办理进展。
三日后,第一批民情条陈送至府衙。百余件中,九成关乎水利与义塾。林昭逐一批阅,朱笔圈出可行者,注“速办”二字。其中一份请建渡槽的呈文附有村民联名手印,指节大小不一,墨迹深浅交错。他凝视良久,提笔回批:“此非小事,乃活命之渠。着工房即勘地形,五日内拟出工料单。”
老张见他连批三十余件未歇,劝道:“大人已阅两个时辰,该用些点心。”
林昭搁笔,揉了揉腕骨:“这些纸上写的,是人家一季的收成,一家的活路。慢不得。”
话音未落,外间小吏急步进来,递上一封密报——杭州私盐码头线索已有眉目,确系京中旧吏勾结漕班行事。林昭展信细看,末了道:“交谢允的驿报送出去没有?”
“昨夜已加急发出。”
他点头:“盯紧回音,但眼下浙东之事,一件也不能松。”
入夜,烛火渐暗。林昭重审《浙东盐务改制草案》,翻至末章,见原有条文止于定价与分销,尚缺监察机制。他蘸墨添写:“设巡盐司,隶御史台,每年轮换稽查官员,不得连任;凡举报私售者,核实后赏银五两;官员亲属不得参股盐局。”写罢吹干墨迹,又取出《农政录》初稿,对照各县收成数据,核算亩产增减。
三更鼓响,老张进来换烛。见案上两册并列,一为制度新规,一为民生实录,不禁叹道:“自大人到任,不过半载,竟变了这许多。”
林昭抬头:“变的是事,不是人。豪强倒了,若新吏照样盘剥,百姓仍苦。”
“可如今人人称您‘青天’。”
“青天?”他摇头,“天从不说话,也不伸手。我们做事,只该像雨,落在田里,润土生苗,不必让人仰头喊恩。”
次日卯时,林昭登城楼眺望。东方微明,炊烟自千家万户升起,蜿蜒融入薄雾。商旅车队已开始出城,车轴转动声夹杂骡蹄踏石;江边码头,新设的官仓正在装货,纤夫号子一声接一声。远处田埂上,农夫荷锄而归,肩挑粪肥,准备午后再耕。
老张随行身后,低声道:“台州补报的屯田册刚到,已按新格式填写。”
林昭望着城下人流,默然许久。
“大人?”
“此地已活。”他缓缓开口,“然天下尚病。吾志不在一隅清明,而在万方康宁。”
言毕转身下楼,袍角拂过青砖台阶。回到府衙,他径直走入书房,取过一份待批公文。笔尖沾墨,悬于纸面,窗外传来早市第一声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