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东阁文书房门开启,王炌携随从步入。案上已备齐三叠卷册,分标“仓粮”“军需”“往来信札”,每册皆附索引页码,字迹工整。
林昭立于案侧,未着官服正袍,仅穿素色直裰,腰束布带,神情如常。
王炌翻开户部调粮记录,指尖停在一处空白:“你去年冬月调拨三千石仓米,可有兵部火签或枢密院令文?”
“无。”林昭答得干脆,“浙东大雪封山,漕运断绝,百姓灶冷七日。按《应急条例》第十七条,监察御史遇饥荒急情,可先行开仓,事后十日内补报。”
王炌抬眼:“此条早已废止。”
“先帝嘉和十年腊月诏书批注‘暂行三年’,至今未颁新令废止。户部备案回执在此,转运使周崶亲笔签押,日期为调粮后第三日。”林昭命书吏呈上黄封文书,纸面平整,印泥清晰。
王炌细看片刻,又问:“账面说米粮分送十二村,可有领人画押?”
“花名册共十二卷,每村一册,附炊事簿与里正日志。”林昭示意书吏展开其中一册,翻开一页,“此为枫林村初九放粮记录,共三百二十七户领米,每户口数、领量、指印俱全。当日监放差役三人,守卫五人,皆可传唤作证。”
王炌默然半晌,忽道:“本官要见领粮之人。”
“已请十二乡老代表候于外堂。”
少顷,六名老者入内,皆粗衣短褐,手背皲裂。王炌逐个询问领粮情形,有老农掏出一块干饼:“大人若不信,这是我用那日领的米蒸的,存了三个月,舍不得吃。”
另有一妇人从怀中取出半袋陈米:“我家男人饿病卧床,靠这米熬粥撑过正月。若非林大人开仓,坟头草都高了。”
王炌不语,命人取来三村名册核对姓名住址,一一相符。他合上册子,转向林昭:“你说实话,为何主动提议本官下乡查验?”
“真相经得起走动。”林昭平静道,“大人若只看纸面,难免疑虑。但脚踩土地,眼见为实。下官愿陪同前往任意村落,查存粮、问老幼,若有半句虚言,甘受斩首之刑。”
王炌盯着他良久,终未再言。
巳时末,西院偏厅。
王炌取出一封书信:“你与谢允往来密函,是否属实?”
林昭坦然取出一只木匣:“所有通信皆存档备案,无一私藏。请大人过目。”
匣中书信十余封,皆为公文抄录、政令讨论。一封提及盐税弊病,建议“详查转运司出入账目”;另一封论及灾民安置,写道“宜设粥棚三处,轮换值守,防贪吏截留”。
王炌翻至最底一封,抬头:“你们称兄道弟,岂非结党?”
“下官与谢御史同朝为官,志在清弊安民。若因理念相合便算结党,那裴相门生遍布六部,每逢奏对整齐划一,是否更应治以朋党之罪?”林昭声音渐沉,“周崶身为户部主事,却替盐商遮掩亏空,事发前夜突获升迁,难道不是有人急于灭口?此次钦差来得如此迅速,莫非是怕我继续追查下去?”
王炌猛然抬头。
“下官不惧审查。”林昭直视其目,“只怕有人借审查之名,行堵口之实。今日您查我,明日谁来查那些真正吞没仓粮的人?”
厅内一时寂静。随从低头记录的手停在半空。
申时初,陶瓮被抬入大堂。
瓮身粗陶所制,内盛三百零七张纸舟,每张皆有署名或手印。王炌亲手抽出几张查验,字迹各异,墨色深浅不一,显非一人所书。
“这些百姓,可是你胁迫而来?”
“当日衙前守卫十二人,街坊八家商户,皆可作证。”林昭取出一份联署证词,“百姓自发携纸而来,写完投入瓮中。无人代笔,无人删改。若大人怀疑,可随机召人当面对质。”
王炌翻看一张纸条,上书:“求一口贱盐,活一条人命。”落款为“南市豆腐坊陶三娘”。
“她说的盐价,可有凭证?”
“盐铺售价榜贴于市口,每月更新。去年十月起,官定盐价每斤三十文,实售八十至百二十文不等。这是百姓抄录的交易单据,共四十三张,含买主姓名、时间、地点。”林昭递上一叠薄纸,“另有竹溪书院学生走访记录,证实八县均有囤盐抬价之况。”
王炌缓缓放下纸页,忽而问道:“百姓焚香设坛,形同祭天,是否僭越?”
“祭天需太庙、礼器、祝辞、乐舞,缺一不可。”林昭取出当日巡街差役的日志,“香案由百姓自备,纸条手写,无鼓乐,无跪拜,更无祝祷之语。他们只是想让朝廷听见声音。若这叫僭越,那每年元宵百姓祈福燃灯,是否也算谋反?”
王炌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神色已变。
“你说你没有组织?”
“我没有发一文钱,没有派一名差役维持秩序,没有写过一张纸条。”林昭指向陶瓮,“他们写下心愿,放进瓮里,就像把种子埋进土里。我能做的,只是不让这场雨淹没它。”
王炌起身踱步,来回三次,忽停在林昭面前。
“你知道上一个被我查办的人,临死前说了什么?”
“下官听过。”
“他说他清白。”王炌声音低,“我说我不信。可现在我想知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我手中没有秘密。”林昭迎视其目光,“每一笔账都有据,每一个决定都有因,每一个百姓的声音都有记录。我不靠关系,不靠后台,只靠这些纸页支撑。它们或许薄,但摞起来,能挡刀剑。”
王炌凝视他许久,终于转身走向门口。
“明日……我要见负责押运军饷的库吏。”
“已在府衙待命,随时可传。”
王炌脚步微顿,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准备齐全些。”
林昭拱手:“一切皆可查。”
暮色渐浓,西院灯火次第亮起。林昭回到内堂,命书吏将今日查阅过的文书重新归档,每册加盖“已验”朱印。他亲自复核移交清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老张轻步进来,低声问:“王御史走时神色不定,可是动摇了?”
林昭未抬头:“他不是容易动摇的人。但他开始怀疑背后之人了。”
“接下来呢?”
“等。”林昭放下笔,“等他提出下一个问题。只要我们不动摇,证据就不会倒塌。”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他侧脸上,像一道静止的痕。
他伸手扶正灯芯,铜剪夹住焦黑的棉线,轻轻一掐,火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