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拂晓入宫,手中捧着一卷黄绸封皮的奏疏,步履沉稳。宫门尚未大开,值守内侍见是林昭,略一迟疑,便欲通报。林昭却止住他,只道:“不必惊动旁人,将此疏直递御前,题为《治平三策》。”
内侍接过,指尖触到绸面微凉,见封角钤印清晰,不敢耽搁,快步穿廊而去。林昭立于丹墀之下,未退未语,衣袍垂落,静候回音。
一个时辰后,宣政殿东厢传出旨意:召林昭即刻入见,免礼赐座。
天子端坐榻上,面色尚显苍白,眼底却清明如水。案头摊着那卷奏疏,页角微卷,显是反复翻阅。见林昭进来,抬手示意近前。
“卿未待召而陈策,实为社稷之忧。”天子声音低缓,却不含半分倦意,“此疏朕已通览三遍。整顿吏治、发展农桑、强化边防——三大纲领,条理分明,数据确凿。尤其是浙东屯田之效,亩产较旧例增三成有余,足见可行。”
林昭垂首:“民生之本在田,国用之源在赋。今豪强隐田避税,十亩报一,赋役不均,百姓重负,国库空虚。若不清丈实田,新政无从谈起。”
天子微微颔首,随即轻叹:“然此举牵连甚广,京畿尤甚。豪族盘根错节,官吏多有依附。若骤然推行,恐激生变乱。”
“臣请先京畿五县试点。”林昭不疾不徐,“以实测实录、按亩征赋为原则,三年内不增新税,反因清田增赋而减百姓正税一成。损有余以补不足,既安民心,亦固国本。”
天子凝视良久,忽问:“此策若行,首当其冲者何人?”
“凡隐田逾百亩者。”林昭答得干脆,“不论官绅,一体丈量。”
殿内一时寂静。窗外风过檐铃,轻响一声。
天子终于提笔,朱批八字:“依议施行,速拟章程。”
林昭叩首受命,起身时,见天子手腕微颤,笔尖滴下一粒朱砂,落在“施行”二字旁,如血点。
他退出宣政殿,直赴户部。日已过午,户部尚书正与属官议务,见林昭至,起身相迎,面上恭敬,语气却缓:“林大人所提清田丈量,确为良策,然章程繁复,需集议详定,恐非旦夕可成。”
林昭不接其话,只将天子朱批取出,置于案上:“上谕在此,新政宜速行。三日内,须出细则。”
户部尚书目光扫过朱批,喉头微动,终未再言。
林昭转身走出大堂,立于阶前,扬声下令:“传京兆尹、都察院谢允、工部徐怀之,即刻来此议事。”
未及半个时辰,三人皆至。京兆尹带了地册图卷,谢允携监察名册,徐怀之则捧一匣步弓模型与测绘图样。
林昭当众宣布:“自即日起,设‘新政督办司’,暂驻户部西堂,统管京畿清田试点。凡丈量之法、人员之选、稽查之责,皆由本司裁定,六部不得掣肘。”
谢允略一迟疑:“此举……绕开户部,恐惹非议。”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政。”林昭目光扫过众人,“门阀积弊百年,若事事循例,新政寸步难行。我只问一句:诸位可愿为天下清一寸田土?”
谢允默然片刻,拱手:“愿随大人共担。”
徐怀之当即展开图纸:“臣已拟好丈量之法:以步弓为尺,十步为丈,百步为亩;每田立界桩,绘图存档,双册备案,一存户部,一存京兆府。另设巡查队,随机复核,若有虚报,连坐问责。”
林昭点头:“就以此法为准。明日辰时,五县丈量使须到任,不得延误。”
众人领命散去。林昭独留户部西堂,命人取来京畿五县地册,一一摊开。纸页泛黄,墨迹斑驳,许多田亩标注模糊,或以“山林”“荒坡”代称,实则沃土成片。
他提笔勾出三处疑点,正欲细查,忽觉袖口微沉。低头看去,一滴墨汁自笔尖滑落,正坠在“永安渠南岸”一行字上,缓缓晕开。
堂外脚步声近,徐怀之折返而回,神色微紧:“大人,工部刚报,昨日调出的十具步弓,少了一具。看守吏员称,昨夜入库时还在,今晨便不见了。”
林昭搁下笔,指尖轻叩案角:“谁经手登记?”
“主簿王伦。”
“此人可与京畿豪族有往来?”
“其弟在崔氏田庄任管事。”
林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已定:“明日丈量使赴任,必有人欲阻其行。传令禁军,暗中护送,凡有拦截者,拘押待查。”
徐怀之应声欲退。
“等等。”林昭忽道,“那具失弓,不必再寻。”
徐怀之止步,不解。
“它不会留在工部。”林昭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宫城方向,“有人拿走它,是要量一量新政能走多远。”
西堂烛火渐亮,地册堆满案头。林昭执笔批注,一勾一画,皆落于隐田之处。京兆尹送来五县丈量使人选名录,谢允递上监察轮值表,徐怀之又报:已调工部老匠十二人,专司步弓校准。
夜深,众人陆续离去。林昭独坐案前,翻至一册残卷,纸背有小字批注:“崔氏南庄,实田三百二十亩,报荒。”
他正欲摘录,忽听堂外传来争执声。
抬头望去,一名小吏被两名禁军押着,正挣扎喊道:“我只是奉命送茶!不知里面有纸条!”
林昭起身走出,那小吏见是林昭,慌忙低头。禁军呈上茶盏,盏底压着一张折叠纸条。林昭展开,只见其上无字,唯有一道折痕,呈双反角状,如蝶翼对合。
他盯着那折痕,良久不动。
徐怀之悄然走近:“这折法……是王缙的习惯。”
林昭将纸条收入袖中,声音低沉:“王缙三年前被贬,因何还能在户部传信?”
徐怀之未答。
林昭转身回堂,重新铺开地册,提笔在“崔氏南庄”四字旁重重画圈。笔尖顿住,墨迹在纸上洇成一点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