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那枚铜钉静静躺在木匣中,匣底刻字清晰——宁王府,正德三年制。林昭未再看它一眼,只将匣子推入抽屉,锁上。
次日清晨,他召徐怀之、谢允入府。
“工部不能再拖。”林昭开门见山,“海塘年久失修,浙东三县去年淹了两季稻,若今年汛前不动工,百姓无粮可收。我要你主理重修之策。”
徐怀之点头,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昨日已拟了初稿。新法分三策:一改直墙为弧形塘体,减浪压;二设分级泄洪渠,引汛水分流;三于高地处筑蓄水塘,旱时可灌田。”
谢允皱眉:“这与旧制大不相同,怕有人反对。”
“不是怕,是必然。”林昭道,“但眼下正是破局之时。昨夜密档归还,内鬼未动,说明他们尚不知我们已盯住工部。趁其未备,先立新规。”
他转向徐怀之:“三日内,呈《浙东海塘重修策》,附勘测图、用工测算、防溃模型。我要让所有人看清,这不是纸上谈兵,是救命之策。”
徐怀之领命而去。
两日后,工部匠作监议事堂。
徐怀之展开图纸,指图讲解:“此段海岸受东南风浪直击,旧塘为直墙结构,受力集中,易崩。今改弧形,使浪力沿曲面滑散,地基压力可降四成。”
工部侍郎周崇礼冷笑:“好一个‘滑散’!我大晟海塘修了几百年,何时用过这等弯弯绕绕的法子?你画得好看,真修起来,潮水一冲,怕是连地基都保不住!”
一名老匠附和:“老法子虽旧,可百年来未出大乱。如今平白改了,出了事谁担?”
徐怀之不恼,只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册,“这是近三年海塘塌陷记录,共七处,皆在风浪直冲段。每处塌后,修补耗银三千至八千两不等,且年年重修。去年塌最重,淹田五千亩,死三人。”
他将册子递上,“诸位可查,每处塌陷,皆因直墙受浪冲击过剧。不是旧法稳妥,是祸未显于今日。”
周崇礼冷哼:“区区几处塌陷,便要动摇祖制?你这是借灾言事,危言耸听!”
“若等全段溃堤,再改,就晚了。”徐怀之声音沉稳,“我愿立军令状:新塘若三年内因设计之误而溃,甘受重罚。”
堂中一时无声。
周崇礼拂袖而去,余者陆续散去,无人应承。
徐怀之收图回府,当夜将策论补全,附上浙东三年水患录、百姓口供、税赋损毁图,一并呈交林昭。
三日后,朝会。
林昭出列,奏请推行工部水利革新案,命徐怀之总领浙东海塘与河东引水工程。
户部尚书当即出列反对:“此工程浩大,预算未列,国库无银可拨。”
林昭不答,只请户部尚书自陈:“近三年因水患,浙东、河东两路赋税共损几何?”
户部尚书迟疑:“约……四十七万两。”
“流民多少?”
“十二万有余。”
林昭转向天子:“陛下,百姓失田,税源枯竭,流离成患。若不治水,年年如此,国库何来增收?今徐郎中所拟之法,非但防灾,更可蓄汛期之水,灌旱田万亩。化害为利,岂非长久之计?”
他展开徐怀之绘制的《浙东水利总图》,命人抬上沙盘模型。细沙堆成海岸,木渠为塘,铜丝标出分流路线。
“请诸公细看。”林昭执竹杖指点,“此为新塘弧体,受浪处呈三十度缓曲,力可散。此为分级泄洪渠,汛至则开闸分流,减主塘压力。此为高处蓄水塘,旱时开渠灌田,一水两用。”
他顿了顿,“臣愿具名担保:若三年内,工程未达防溃、蓄水、增田之效,臣自请罢职。”
殿中微动。
一名御史出列弹劾:“徐怀之擅改祖制,动摇国工根本,其心可诛!”
又一人附和:“新政频出,劳民伤财,恐致天下不宁。”
林昭不怒,只问:“祖制何来?”
无人应。
“百年前初修海塘,用的是夯土木桩,后因屡溃,改用石砌直墙。那也是‘改祖制’。今日再改,因潮势变、地势沉、民田扩。若死守旧法,是守制,还是害民?”
他声音渐沉:“水不会等人。去年淹死的三人,不会活过来。被冲走的五千亩田,不会自己长出稻子。我们今日争的是规矩,百姓争的是活路。”
谢允此时出列,捧奏本高举:“臣弹劾户部,自去岁十二月至今,三拒工部拨款申请,致使勘测延误一月有余。民生急务,岂容拖延!”
天子脸色渐沉。
林昭再进:“陛下,工程若即日立项,春耕前可完成勘测,汛前主塘奠基,年内分流渠成。若再拖,等的就是下一个汛期。”
殿中寂静。
天子良久方道:“工部革新案,准。即日立项,专款专管,不得挪用。”
“臣领旨。”林昭躬身。
退朝后,谢允低声问:“周姓士子今日在文书房,抄了《河东驿道总册》副本。”
林昭脚步未停,“让他抄。”
“你还让他继续送密信?”
“不急。”林昭道,“现在收网,只断一指。我要等他把消息递出去,看谁接。”
谢允默然。
当夜,徐怀之带匠人复核图纸。林昭亲至工部库房,调出近十年海塘修缮账册,逐笔核对用料、工价、工期。至三更,他命人将账册封存,加印三道。
次日,工部发布告示:浙东海塘工程即日起征召匠户、民夫,按工计酬,工钱高于市价两成,伤残者由官府赡养。
消息传出,浙东各地匠作坊纷纷响应。
三日后,徐怀之率队启程南下勘测。
临行前,林昭交给他一只铁盒,“若遇阻挠,打开此物。”
“是什么?”
“一道手谕,一张名单,还有一枚印信。”林昭道,“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徐怀之收下,登车而去。
林昭立于府门前,目送马车远去,袖中手指轻捻,触到一片干枯槐叶。
叶脉上针刺七字犹在:策出内阁,速报南院。
他未取出,只将袖口收紧。
工部衙门前,一名小吏匆匆进出,袖中藏一纸条,上书:“徐某已动,南院当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