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陵出来,曦滢转身去了曲陵侯府。
被萧元漪亲自盯着念书的程少商此时如坐针毡。
一进府门,曦滢就听见萧元漪压低声音的训斥:“就这么几句话,教了你三天还记不住?程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曦滢进去,便看见程少商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坐在案前,面前的竹简上,墨汁晕成一团团黑渍,勉强能辨出的几个字也歪歪扭扭,像是被风揉过的草茎。
“阿姊!” 程少商像见了救星,眼睛瞬间亮起来,但随即慌忙把竹简往怀里藏。
萧元漪先瞪了女儿一眼,眼底的厉色在转向曦滢时才稍稍敛去,语气也缓和几分:“刚从皇陵回来?怎么不提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叫仆妇准备些你爱吃的。”
曦滢走到案前坐下,感觉桌案有些矮:“咦,嫋嫋的书桌也太低了,这不是我前几年送你的吗,舍不得换?现在可不合适了,写字得趴着,肯定是写不好的,明儿个我叫人给你重新送个新的来。”
萧元漪愣住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好几天了都没意识到书桌矮了这件事,面上有些挂不住,硬是为自己挽尊说:“不必了,新的桌案新宅子已经准备了,想着也没几天了,这才没立刻让她换。”
曦滢没戳穿,明日叫人搬来新的就是,拿起那片竹简端详片刻,忍不住笑出声:“阿姊这些年让人给你送的书简,你是一点没看?”
程少商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看了,就是那些字像活的一样,早上认识傍晚就跑了,实在没懂。”
嗯,情有可原的,毕竟沈翎给她的是书简不是师傅:“既然这样,出了元旦,阿姊给你找个师傅,你没意见吧?”
她太清楚萧元漪的性子 —— 对自己人重拳出击,对外人倒是和风细雨,还总把 “军中规矩” 套在女儿身上,教功课也像操练士兵,只管发号施令却从不肯细讲。
偏生程少商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母女俩天天对着干,倒把念书学规矩这事拖成了拉锯战。
一个只管不教,全想让女儿自己悟,一个确实悟不出来。
曦滢一个旁观者都觉得难受。
程少商自然没意见,在她看来,谁教都比萧元漪亲自教的好。
“阿母也没意见吧?”曦滢转向萧元漪,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笃定。
萧元漪此刻气也不顺:“按你说的办吧。”
“行了,嫋嫋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去尝尝阿姊特意给你买的糖饵,阿姊有事想问问义母。”曦滢把程少商支开。
程少商如蒙大赦:“好嘞。”
“别忘了你姎姎阿姊。”一向标榜一碗水端平的萧元漪还不忘嘱咐。
曦滢看向萧元漪,只觉得她真的难评。
看程少商跑远了,萧元漪叹气:“这孩子,什么时候能稳重些。”
“嫋嫋这样也不错,小时候吃了这么多苦,希望她余生都没什么烦恼,快快乐乐的。”曦滢看着程少商,这不是挺好的吗,三观没什么问题,性格也还不错,为什么非要驯化她呢?
萧元漪犯愁地皱起眉:“她这个样子,我们做父母的能护着她多久?这都城水深得很,就怕她哪天真捅了马蜂窝,没人能替她兜得住。”
曦滢拿起案上的戒尺,掂量了两下又放下,语气笃定:“哪有什么马蜂窝是捅不得的?只要我在,定会护着她一辈子。”
萧元漪没再接话,只是望着那片墨汁糊作一团的竹简,眼底的厉色渐渐被一层复杂的情绪取代 —— 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黯然。
但萧元漪很快回神:“不是有事想问?我猜是关于孤城的?”
曦滢点头:“义母当年是最早一批驰援的将士,想必听过些军中传言。”
萧元漪沉吟片刻:“你知道,当年我们夫妇是孤城城破之后才收到了驰援孤城的军令,所以当年孤城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那么清楚。”
“当时的军报写得简略 —— 孤城告急,小越侯的部曲行至半途遭逢瘴气,耽搁了救援;老乾安王带兵突进,殁于瘴气之中。我们后来跟陛下的大部队赶到时,只余下断壁残垣,最后救下了重伤的城阳侯,才算全歼了叛军。”
“那陛下没深究此事么?”曦滢追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当时程始不过只是个校尉,朝堂上的争端,他们触及不到。
萧元漪摇头:“隐约听说当时朝中有人想治沈公和霍侯守城不利之罪,最后不了了之了。”
没得到什么新信息,只是曦滢确认了,有个端水和稀泥的文帝压着,想翻出旧案正大光明的查个明白是不可能的,除非能查出个大全套,甚至先斩后奏,否则别想报仇。
曦滢思来想去,既然军报将延误归咎于瘴气,还得从当时的军医着手。那些人最清楚瘴气一事的真假和深浅,也最可能知道些隐情。
当即决定,派人私下探寻当年随军军医的下落。
凌不疑自幼在宫中长大,大多精力都着眼在朝堂之中,哪怕是查访,也不过是动用自己的部曲。
而曦滢不一样,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原本的沈翎偶尔也走江湖人的路子,用的是雁归山的暗线,探查之人—— 那些人或许是走南闯北的商贩,或许是街头巷尾的走卒,甚至可能是青楼楚馆里的伶人,看似平凡,却能在三教九流中织出一张无形的情报网。
沈翎幼时在雁归山,虽然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每日却有不同的信息通过飞鸟传来。
哪怕沈舒从不下山,却也能知道天下事。
过了几天,曦滢收到了来自雁归山的传书。
曦滢展开一看,墨迹龙飞凤舞,是沈舒写来骂她的。
沈翎不是沈舒唯一的徒弟,但雁归山的规矩,门徒下山了便就是鸿雁离巢,从此山归山,人归人,再无需回音,不需要他们反哺,但更不能牵扯雁归山。
所谓雁归人不归。
大家都守着这样的规矩,唯独曦滢这个孽徒,走都走了,还要远程薅师傅羊毛。
但最后还是别别扭扭的把雁归山的暗线拨给了她,并且在麻纸末尾,却用极小的字列着三个名字,附了籍贯与谋生行当 —— 都是当年随军的军医。
谁让她是沈舒时隔二十年才捡回来的关门弟子呢?
老头子已经很老了,到底还是被岁月磨软了心肠。
想到沈舒对着吹胡子瞪眼跳脚的样子,曦滢忍笑,扬手放飞了手里的鸽子。
一辈子很长,慢慢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