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西门外,流民营。
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尘土和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汗臭、排泄物与草药味的污浊气息,在拥挤杂乱的窝棚间穿梭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零星的火堆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恐惧、又因刚刚燃起一丝希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庞。
骚乱已经平息,但空气中残留的恐慌和戾气依旧浓重。起因是几个白日里服用了“玄阴戊土防疫汤”后症状刚有缓解的流民,入夜后突然再次发狂,皮肤下隐现诡异的黑红纹路,力大无穷,打伤了几名试图安抚的同伴,还点燃了一处窝棚。若非墨离带着张清远留下的应急药粉及时赶到,以特制的安神烟雾将其制住,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墨离正蹲在一处相对避风的残垣下,借着微弱的火光,检查着一名被制服的狂乱流民。他的后背伤口在刚才的混乱中又崩裂了,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他掰开流民的眼睑,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不祥的暗红。他切脉,脉象滑数而涩,隐隐带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燥热邪戾感,与之前纯粹的邪丹气有所不同。
“不是瘟疫反复…”墨离眉头紧锁,低声自语,“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体内残留的邪毒…或者是…新的污染?”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林玄昏迷前呓语的“器械”,以及地脉深处那些冰冷精密的切割钻孔痕迹。机巧宗…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还留下了什么?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淡雅、清冽、仿佛初雪融化于深山古松之间的奇异香气,毫无征兆地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香气淡到极致,却拥有一种神奇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墨离鼻端萦绕的污浊与血腥气,让他因伤痛和疲惫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墨离猛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一堆燃烧着驱疫艾草和普通柴禾的火堆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缀满奇异古朴符号的麻布长袍,身形瘦削佝偻,脸上布满深深沟壑的老者。他须发皆白,杂乱如草,手中拄着一根虬结扭曲、顶端镶嵌着一颗灰白色石珠的木质手杖。正是曾与济世盟有过短暂交集的祝由真传者——巫咸!
他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又仿佛是从火光与烟雾中凭空凝结而出。他正佝偻着腰,慢吞吞地往那堆普通的火堆里,撒入一小撮不知名的、闪烁着微光的暗蓝色粉末。粉末落入火焰,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瞬间化作一缕缕淡蓝色的、带着清冽寒意的烟雾升腾而起,与那奇异的香气融为一体,迅速扩散开来。
这烟雾所过之处,空气中残留的恐慌、戾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几个因惊吓而啼哭不止的孩童,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蜷缩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就连墨离身边那个被制服的狂乱流民,眼中残留的暴戾也明显消散,呼吸变得稍微平稳。
“巫…巫咸前辈?”墨离又惊又喜,强撑着站起,踉跄着走过去。
巫咸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拨弄着火堆,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枯木:“小友,此地的‘气’,污浊混乱,大地在哭泣,怨魂在低语…你们捅破的,可不仅仅是一个邪丹炉子啊。”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隐藏在杂乱白发下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清晰地映出墨离脸上尚未散去的惊悸和疑惑。
墨离心中一凛,立刻追问:“前辈!您知道地脉的事?林玄和秦先生强行感应,差点…还有那些器械的痕迹…”
巫咸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投向脚下焦黑冰冷的土地,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直视那深藏的疮痍。“地脉…是万灵之母的经络。枯竭断裂,污秽淤塞…如同人身被抽髓挖心,灌入脓毒。厉无咎的邪丹炉,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非始作俑者。”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凝重,“那些…如同毒虫噬咬般的、冰冷而精准的伤痕…是‘巧手’留下的印记。”
“巧手?”墨离瞳孔骤缩,“是…‘机巧宗’?公输子奇?!”
巫咸缓缓点头,枯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杖顶端的灰白石珠,石珠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华流转。“公输子奇…‘机巧宗’此代宗主。一个痴迷于‘秩序’与‘掌控’,妄图以冰冷器械丈量、切割、甚至取代天地自然的狂徒。”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评价,“他麾下的‘钻地龙’、‘裂岩兽’,能以匪夷所思的精度和速度,钻探地脉,破坏其天然节点,截取灵气,甚至…为邪秽入侵打开通道。”
墨离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地脉深坑壁上笔直的切痕、光滑的钻孔!果然是机巧宗的器械!远超他技艺水平的、只为破坏而生的战争器械!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墨离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破坏地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巫咸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对于公输子奇而言,或许只是为了验证他那可笑器械的威力,或是觊觎地脉深处可能存在的某种‘高效能量’。但…”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如同寒冰般刺骨,“他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把被更阴冷、更黑暗的存在所利用的…锋利的刀!”
“更黑暗的存在?”墨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巫咸抬起头,望向西北方那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忌惮与凝重。“是‘深渊之影’…是‘幽影之主’的呓语与低诱…”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寒意,“天地五运六气失衡,非自然之变,而是…‘祂’在苏醒!在渗透!地脉,是此界生机的根基,也是阻隔‘深渊’的屏障!破坏地脉节点,制造‘疮口’,就如同在堤坝上钻孔…让那来自无尽虚寂的‘幽影’气息,得以渗透、侵蚀、污染此界的生机!”
墨离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幽影之主!这个在祭坛之战时巫咸就曾隐晦提及的名字!原来地脉的破坏,瘟疫的爆发,甚至厉无咎的邪丹…都只是这场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黑石城,不过是被选中的一个节点,一个试验场!
“黑石城…只是开始?”墨离的声音干涩无比。
“冰山一角。”巫咸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墨离,眼神锐利如刀,“如同染病的叶片,昭示着根系的腐烂。老夫追踪‘鬼蛊’一脉的怨念,曾窥见一角…在更遥远的北方荒漠,在瘴气弥漫的南疆雨林深处,甚至在…王朝龙脉隐现之地…皆有类似的地脉异动与‘机巧’的冰冷痕迹!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下悄然编织…只待‘幽影’的潮汐涨起,便将吞噬一切光与热!”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面对末日阴谋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墨离!他之前所有的愤怒、疑惑,在巫咸揭露的真相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他们拼尽全力,甚至搭上同伴的性命,摧毁的不过是一个执行层面的邪丹炉!真正的敌人,隐藏在更深、更黑暗的幕后,操控着机巧宗这样的利刃,正在系统地摧毁着整个世界的根基!
“前辈!那我们该怎么办?林玄和秦先生他们…”墨离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巫咸沉默了片刻,看向城主府的方向,眼神复杂。“那城主府中,金玉其外,邪戾暗藏。你们那位城主,贪婪之心炽盛,已与虎谋皮而不自知。府中…有‘机巧’的余味,也有‘幽影’的低语…”他意有所指,显然也察觉到了城主府内的异常气息,甚至可能知道皇甫嵩残党与机巧宗的勾连。
“至于林小友和秦小友…”巫咸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西跨院中那两个濒死的身影。“强行感应地脉之殇,引动本源反噬,如同赤手触碰烧红的烙铁…伤及根本。”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某种黑色兽骨雕刻而成的粗糙小瓶,递给墨离。
“此乃‘安魂骨粉’,取百年寒鸦栖居之地的阴骨,配以‘静魂花’蕊,在朔月之夜研磨而成。每次取米粒大小,置于林小友眉心,秦小友心口,或可稍安其神,稳固其魂,延缓生机流逝…但也只是延缓。”巫咸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真正的生机,在于他们自身能否在寂灭中找到那一线‘道’的灵光…也在于,能否斩断污染之源,让大地之母得以喘息自愈。”
墨离颤抖着接过那冰凉的小骨瓶,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前辈!您不能留下帮我们吗?幽影之主…”
巫咸摇了摇头,身形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变得有些模糊飘忽。“老夫的战场,在阴影与低语之间。追踪‘幽影’的痕迹,寻找其渗透的节点,延缓其降临的步伐…比留在此地更有价值。况且…”他看向墨离,眼神深邃,“你们的‘道’,在人间,在济世。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你们脚下这片疮痍的土地,和那些…被你们唤醒的人心之中。”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告诉张清远,莫要再强行施为。也告诉林小友…若他清醒,他所感知到的‘器械’痕迹,便是‘机巧宗’公输子奇奉‘幽影’之命,撕裂大地屏障的罪证!黑石城只是开端,更大的风暴…正在积聚。”他的身影如同融入烟雾般,开始变得透明。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浩劫将至,薪火不灭,方有一线生机…好自为之…” 巫咸最后的叹息如同风中絮语,连同他那佝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跳跃的火光与升腾的淡蓝色烟雾之中,只留下那奇异的清冽香气和冰冷的小骨瓶,证明他曾来过。
墨离呆呆地站在原地,紧握着手中那冰凉的骨瓶,如同握着一块寒冰,也握着一个沉甸甸的、关于末日浩劫的真相。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黑暗深处。流民营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很远,只有巫咸那“冰山一角”、“幽影之主”、“机巧之痕”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
更大的风暴…正在积聚。而他们,连同这座满目疮痍的黑石城,连同生死未卜的同伴,都不过是这场席卷天地风暴中,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