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东北,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大雪封门已经三天,王婶惦记着地窖里那十几缸过冬的酸菜,提着嘎石灯,踩着嘎吱作响的梯子,下到了那片混合着泥土与发酵酸味的黑暗中。
地窖不深,却阴冷得紧。昏黄的灯光在窖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是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王婶裹紧棉袄,仔细检查每一口缸。白菜在盐水里浸泡得恰到好处,泛着健康的微黄色。她满意地点点头,这三十几缸酸菜,关乎着一家子整个冬天的温饱。
就在她准备爬回地面时,一阵细微的响动让她停住了脚步。
“咯噔。”
声音很轻,像是坛盖轻轻磕碰坛身。王婶竖起耳朵,声音却又消失了。她摇摇头,心想许是耗子,这冰天雪地的,地窖里偶尔钻进一两只也不稀奇。
“咯噔。”
这回声音清晰了些,来自地窖最深处那几个老坛子。那些坛子还是她婆婆在世时用的,年岁比王婶嫁到这村子还要久远。她提着灯走近,灯光扫过积满灰尘的坛身,并无异样。
“老了,耳朵不中用了。”王婶自言自语,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顺着梯子爬回了地面。
可她心里明白,那声音不像是耗子能弄出来的。
王婶家不算富裕,三间瓦房带个小院,老伴前年走了,儿子在城里打工,一年回来一次。如今家里就她一人守着,还有那条养了十年的黄狗,名叫大青。
大青从不下地窖。每次王婶掀开地窖门板,它总是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冲着黑洞洞的入口低吠。王婶以前只当是狗嫌地窖黑,没多想。
但自从那晚听到异响后,大青的行为越发奇怪。每到夜深,它就对着地窖方向呜咽,声音凄楚,像是哭丧。
第一夜,王婶被这声音吵醒,起身呵斥了几句,大青便安静了。第二夜,呜咽声又起,王婶抄起扫帚想教训它,却发现狗眼里满是恐惧,浑身发抖。她心软了,摸了摸狗头,回屋却再也睡不着。
第三夜,王婶留了个心眼,没急着睡。她坐在炕上,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月光,盯着墙上的老挂钟。当时针指向十一点,地窖里传来了声音。
不是之前的“咯噔”声,而是沉闷的刮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坛子里蠕动、摩擦内壁。声音持续了约莫一刻钟,然后戛然而止。
王婶心里发毛,却强自镇定。这寒冬腊月的,地窖冻得结实,能有什么活物?她寻思着天亮后得下去看看,把那几个老坛子清理出来。
谁知第二天,村里就出了事。
村东头的李老四家,一缸酸菜全臭了。不是正常的发酵酸味,而是腐肉般的恶臭,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好好的一缸菜,烂成了黑水,表面还浮着一层黏腻的白沫。
王婶前去帮忙清理时,心里咯噔一下。李老四家那口缸,也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邪门了不是?”李老四皱着眉头,“昨儿个还好好的,今早一开盖,就这样了。这味道...像是死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王婶没接话,她想起自家地窖里的动静,手心渗出冷汗。
回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地窖门板。大青又开始呜咽,这次甚至不敢靠近地窖口,只在院门口打转。王婶不管它,提着灯,壮着胆子下了地窖。
她直接走向最里面那几个老坛子。灯光照上去,她倒吸一口冷气。
其中一个坛子——那个肚大颈粗、贴着褪色红纸的旧坛——坛盖边缘,竟然渗出几缕黑色的东西。王婶凑近细看,是头发,人的头发,又长又黑,湿漉漉地黏在坛壁上。
她伸手想扯掉那些头发,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胳膊。那头发像是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王婶吓得连退几步,灯差点脱手。她定睛再看,头发静静地贴在那里,仿佛刚才的蠕动只是灯光下的错觉。
那天晚上,王婶做了第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自家院子里,月色如水,却冷得彻骨。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地窖口。女人身形瘦削,长发及腰,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泽。
“我的...”女人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还给我...”
王婶想开口问还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女人缓缓转身,王婶拼命想看清她的脸,却总是隔着一层薄雾,只能隐约看见惨白的肤色和一双空洞的眼睛。
“在坛子里...”女人伸出苍白的手,指向地窖,“冷啊...”
王婶惊醒时,天刚蒙蒙亮。她浑身冷汗,被窝里却热得反常。伸手一摸,褥子湿了一片,带着地窖里那股熟悉的酸腐味。
她猛地坐起,点亮油灯。褥子上没有水渍,但那味道却真实存在,萦绕在鼻尖。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二连三。
王婶家的酸菜开始接二连三地腐败。先是靠近老坛子的那几缸,然后是整个地窖的酸菜。腐败的方式与李老四家一模一样:黑水、恶臭、浮沫。
村里流言四起。有人说王婶家撞了邪,有人说是水质问题,还有老人私下嘀咕,说这情形像是几十年前的那件事。
王婶尝试了所有她知道的办法。她请来村支书查看,村支书说可能是细菌感染,建议她全部倒掉消毒;她偷偷找了邻村的神婆,烧了纸钱,贴了符咒,却都无济于事。
地窖里的动静越来越大。现在不只是刮擦声,还有类似呜咽的声音,尤其在夜深人静时,若有若无地飘上来。大青已经不敢在院里过夜,宁可蹲在院门外挨冻。
而那个蓝布衫女人的梦,越来越频繁。每次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只是女人的身影一次比一次清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梦境。
王婶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蜡黄。村里人见她都绕着走,仿佛她身上带着不祥。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村里最年长的五叔公拄着拐杖上门,他是村里少数还愿意与王婶交谈的人。
“王家媳妇,”五叔公坐在炕沿,浑浊的眼睛扫过王婶憔悴的脸,“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地窖里,是不是有个肚大颈粗的旧坛子,坛身上还贴着褪色的红纸?”
王婶一惊:“您怎么知道?”
五叔公长叹一声,皱纹深刻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格外苍老:“那是镇魂坛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里面的东西还不安生。”
五叔公的讲述,揭开了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时村子更封闭,外人很少来。一个春末,村里来了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女人,说是从关内逃难来的,想在村里落脚。女人长得清秀,话不多,总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村里光棍汉王老歪收留了她,说是当保姆,实则做了夫妻。女人从不提自己的来历,有人听见她在夜里偷偷哭泣,说是想家,想回去。
“那年冬天,女人突然不见了。”五叔公吐出一口烟,眼神飘向远方,“王老歪说她回关内老家了,但没人信。有人看见最后那晚,女人和王老歪激烈争吵,说要走,要去找什么人。”
“后来呢?”王婶轻声问,心里已猜到几分。
五叔公摇头:“后来就不了了之。但奇怪的是,王老歪没过多久也暴病身亡,他家的地窖被填平了。你如今住的这房子,地基有一部分就是原来王老歪家的院子。”
王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坛子...”
“那是镇魂的法子。”五叔公压低声音,“有些横死的人,怨气不散,就得用特制的坛子封住,埋在阴处,压上青砖。时间久了,怨气自会消散。但若是有人不小心挖出来,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那怨灵的执念太深,时日再久也不肯安息。”五叔公看着王婶,“你梦里的那个女人,恐怕就是当年那个蓝布衫女子。她不是自愿跟王老歪的,心里有别人,想走,王老歪不放...怕是遭了毒手。”
王婶想起梦中女人反复说的“还给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要的,是自由?还是...”
“怕是她的尸骨,和一件对她很重要的东西。”五叔公说,“镇魂坛里封着的,不只是头发,还有她的一部分灵魂,和生前的执念。”
送走五叔公后,王婶下定决心。今晚,她要亲手打开那个坛子。
***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村里家家户户放鞭炮祭灶王,王婶却提着灯,再次下到地窖。
这一次,她带了一把锤子,一叠黄纸,和三块从村口老庙基址上取来的青砖。
地窖比往常更冷,空气凝滞,酸腐味中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那个老坛子静静地立在角落,坛盖边缘的黑发似乎又长了些,蜿蜒如蛇。
王婶将灯放在地上,跪在坛前,先烧了黄纸。火光跳跃中,她低声祷告:“不管你是何人,有何冤屈,今夜我助你解脱,望你此后莫再扰人间清静。”
话音刚落,坛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坛盖咯咯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坛而出。
王婶不再犹豫,举起锤子,小心地敲碎坛盖边缘的封泥。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干呕几声。
坛盖开启的瞬间,地窖里的温度骤降。灯光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王婶屏住呼吸,看向坛内。坛底积着一层黑水,水中浸泡着一大团乌黑的长发。而在发丝之间,隐约可见一件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她咬牙伸手进去,黑发如活物般缠绕上她的手腕,冰冷黏腻。她强忍恶心,在坛底摸索,终于抓住了那硬物。
取出一看,是一枚已经发黑的银戒指,样式古朴,内侧刻着两个模糊的字:永结。
与此同时,坛中的黑发迅速枯萎、褪色,最终化作一滩灰烬。地窖里的阴冷气息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那晚,王婶最后一次梦见蓝布衫女人。
这一次,女人没有背对着她,而是正面相对。面容清晰可见,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哀愁。她看着王婶,轻轻点头,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她的身影如烟雾般消散在月色中。
王婶看清了她的口型:谢谢。
第二天,王婶请来五叔公和几位村中长辈作证,将镇魂坛重新封好。坛中只余灰烬和那枚戒指,王婶将戒指用红布包好,决定日后找个地方供奉。
众人合力,在地窖最深处挖了一个深坑,将坛子放入。填土前,五叔公念了一段往生咒。
最后,王婶亲自将三块青砖压在填平的土上,按照五叔公的指示,摆成三角形——这是最稳固的封印,代表天地人三才,镇邪安魂。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王婶家的酸菜再没腐败过。地窖里的异响消失了,大青也敢下地窖了。村里再没发生类似的怪事。
只有王婶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个蓝布衫女人,和那枚刻着“永结”的戒指。她将戒指供在佛龛旁,早晚一炷香,祈愿那不幸的灵魂最终找到了归宿。
而地窖里那三块青砖,永远压着的,不仅是一个恐怖的秘密,也是一段被岁月遗忘的悲剧。王婶有时会下去看看,青砖纹丝不动,上面渐渐落满灰尘,如同那段往事,慢慢被时间掩埋。
只是每年腊月,当地窖结霜,寒气逼人时,王婶总会多烧些纸钱,洒在埋坛的地方。不管有没有用,求个心安罢了。
毕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谁知道还埋藏着多少类似的秘密?镇魂坛封得住怨灵,却封不住人间的是非恩怨。而那些未了的执念,或许正以各种方式,在生与死的边界上游荡,等待着被理解、被释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