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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靠山屯,就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旧邮票,牢牢贴在东北连绵群山皱褶的最深处。入了冬,大雪便成了这里唯一的主宰,封了山,也几乎封住了屯子里所有的活气。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刺眼的白,覆盖了屋顶、柴垛、田野,以及那条唯一通向山外的、蜿蜒如鸡肠的土路。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唿哨,像是山鬼寂寞的呜咽。屯子里静得出奇,年轻人大多像候鸟一样飞去了山外灯火通明的地方讨生活,留下的多是些恋旧的老人和少数走不脱的中年人,整个屯子像是在冬眠,透着一股子沉沉的暮气。

李婶家就在屯子东头,三间旧瓦房,带着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大院子。她的男人早几年也跟着人去城里工地打工,却再也没回来,连个音信都无,像是被山外的世界吞没了。如今,家里就剩下她,还有儿子儿媳和五岁的小孙子福宝。儿子媳妇也算勤快,但守着这几亩薄田和几口猪,日子终究是过得紧巴巴的,看不到啥大起色。

冬日里,最大的活计就是伺候那几口酸菜缸。在东北,酸菜是越冬的魂儿,缺了它,整个冬天都像是没了筋骨。李婶家院子角落的仓房里,并排摆着三口黝黑粗陶的酸菜缸,最大最旧的那口,据说是她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缸身沉淀着油润厚重的包浆,也沉淀着李家几代人的烟火气。

腌酸菜的流程,李婶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秋末砍下的大白菜,经过日晒、清洗、沥水,再一层层码进缸里,每一层间撒上大粒盐,最后压上那块从河里捡来的、被岁月磨得光滑无比的青色大河石。注入井水,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微生物去慢慢发酵、转化。往年,那缸口弥漫出的,总是那股子让人安心的、酸冽清醇的气息。

可今年,自从大雪封山之后,那口最老的酸菜缸就有些不对劲。

起初只是液面上漂浮着一些零星的黑点,像是不小心落入的煤灰。李婶没太在意,只当是自己手没洗净,或者落入了灰尘。她用干净的勺子小心地撇了去。可第二天,那黑点又出现了,而且聚拢成薄薄的一层沫子,像是河沟里淤积的腐败泡沫,颜色是一种不祥的沉黯。

李婶皱了皱眉,心里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她活了五十多年,腌了多少回酸菜,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沫子。她再次仔细地撇净,还特意给缸换了新的凉白开,多加了一把盐——老话讲,盐能镇百邪,或许也能镇住这缸里的“不服”。

然而,一切徒劳。那黑沫像是从缸底自己生长出来的一样,拭不净,捞不完,今天撇干净了,明天一早准又浮上一层,而且似乎比前一天更厚实了一些。更让李婶心里发毛的是,偶尔在俯身靠近缸口时,她会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鱼腥,也不是肉腐的腥,倒像是……埋藏了很久的、湿土混合着铁锈的味道,需要很用力才能捕捉到,却一旦闻到,就盘桓在鼻端,久久不散。

“他张奶奶,你说这事儿邪乎不?”一天下午,李婶和邻居老张奶奶坐在炕头纳鞋底,忍不住提起了这茬。窗户外头,天色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雪。

张奶奶是屯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之一,脸上沟壑纵横,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浑浊的老眼看了看李婶:“那口老缸,年头太深了。玩意儿老了,就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能吧,”李婶强笑一下,“一口缸而已,还能成精了?”

“话不能这么说,”张奶奶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风干的玉米叶子,沙哑得硌人,“咱们屯子,这几年走了多少人?空了多少屋子?人气一弱,那些藏在山旮旯、老物件里的东西,就该探头探脑了。前些天,老赵家二小子不是还说,夜里听见后山有女人哭?这地界,不太平啊。”

李婶心里咯噔一下。屯子里的怪谈她不是没听过,什么黄皮子迷人、山魈借火,大多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没真当回事。可此刻,听着张奶奶那神秘的语调,看着窗外死寂的屯落,她忽然觉得,那些传言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那……那我该咋整?”

“找个明白人看看?或者……”张奶奶沉吟了一下,“把那口缸扔了?毕竟是老物件,舍得不?”

李婶没接话。扔了?她舍不得。那口缸承载着她大半辈子的记忆,甚至比她那个杳无音信的男人陪伴她的时间还长。她总觉得,缸在,这个家就还有个坚实的底子。再说,因为一点黑沫就扔了传家宝,岂不是让人笑话?

黑沫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但异象却并未停止。

先是家里养的那条看门的大黄狗,以前总爱趴在仓房门口打盹,现在却死活不肯靠近那边,偶尔被硬拉过去,就会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接着是圈里的猪,也变得焦躁不安,夜里时常无缘无故地尖叫。

最让李婶心惊肉跳的是小孙子福宝。一天晚上,福宝钻到她被窝里,小身子瑟瑟发抖,带着哭腔说:“奶奶,缸里……缸里有黑手,想抓我。”

李婶心里猛地一抽,赶紧搂紧孙子,连声安慰:“瞎说!那是福宝做噩梦了。缸里只有酸菜,哪来的黑手?不怕不怕。”

话虽如此,她却一夜没睡踏实。福宝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不像是在说谎。黑暗中,她仿佛也能闻到从那仓房缝隙里丝丝缕缕渗出的、那股子铁锈般的腥气。

日子在一种隐忍的不安中滑过,年关越来越近了。屯子里偶尔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给这死寂的冬日增添了一丝微弱的活气,却更反衬出李婶家那股驱不散的沉闷。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雪停了,难得的出了点太阳,光秃秃的,没什么热气。儿子儿媳去屯里小卖部置办年货,李婶在屋里准备祭灶的糖瓜。福宝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个小棉花包似的,在院子里玩雪。李婶不时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孙子红扑扑的小脸,心里暂时被一种平凡的暖意填满。

然而,就在她转身去锅里取糖瓜的功夫,再回头,院子里已经空了。

“福宝?福宝!”李婶起初没太在意,以为孙子跑去了隔壁或者躲到了柴垛后面。她围着院子喊了几圈,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异常单薄,没有任何回应。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比这腊月的风还冷。她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在屯子里声嘶力竭地呼喊孙子的名字。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靠山屯就是这样,一家有事,百家帮。很快,整个屯子能走动的人都出动了,以李婶家为中心,像撒网一样向四周扩散搜寻。人们喊着,找着,雪地被无数双脚踩得一片狼藉。后山、废弃的房屋、麦秸垛、甚至每一口可能危险的水井边,都找遍了。太阳一点点西沉,灰暗的暮色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地压了下来。希望,也随着光线的消逝一点点湮灭。

李婶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眼泪在冻得皴裂的脸上结了冰。儿子像头发疯的野兽,一遍遍冲进山林,又被众人拦了回来。儿媳瘫坐在雪地里,眼神空洞,只剩下一声声绝望的抽泣。

就在众人快要放弃,准备商量着明天去山外报警的时候,一个半大的小子在李家院墙外侧,一个堆放烂树枝的、极不显眼的角落里,发出了一声惊呼。

人们呼啦一下围了过去。雪被扒开,下面赫然躺着一只小小的、红色的棉鞋——那是福宝的鞋。

鞋子上沾满了泥雪,但最刺眼的,是鞋帮靠近脚踝的位置,有一小片污渍。那污渍是黑色的,黏糊糊的,尚未完全冻硬,在暮色中,看起来和酸菜缸里那拭不净的黑沫,一模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转向了院子角落那间沉默的仓房,转向了那口传承了几代人的老酸菜缸。

仓房的门虚掩着,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缸……”不知是谁,声音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人们簇拥着几乎无法站立的李婶,走进了仓房。里面比外面更冷,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酸腐和铁锈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那口老缸静静地立在原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臃肿而诡异的巨人。缸口液面上的黑沫,此刻不再是薄薄一层,而是浓稠得如同墨汁,几乎覆盖了整个液面,并且微微鼓胀着,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有人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缸壁,瞬间缩了回来,那触感冰寒刺骨,绝非这冬日室温该有的寒冷,倒像是摸到了一块深埋地底的万年寒冰。

“李婶……捞……捞开看看……”村长老王头声音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婶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看着那口熟悉的缸,此刻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惧。在众人催促而复杂的目光下,她颤抖着拿起旁边那根用来撇沫的长柄勺子,伸向那浓稠如墨的黑沫。

勺子陷入那粘稠的泡沫中,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搅动淤泥的声音。黑沫被一点点撇到旁边准备好的破盆里,那盆里的黑色物质似乎在微微蠕动。随着液面逐渐显露,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更加浓烈了。

“清……清空它!”老王头咬了咬牙。

儿子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上前合力搬动了那块压缸的青石。石头被移开的瞬间,缸里似乎有细微的、类似叹息的声音传出。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他们开始用桶往外舀酸菜和水。

酸菜被捞出,扔在地上,那原本应该嫩白的菜帮,靠近根部的位置,竟然也隐隐发黑,像是被什么浸染过。缸里的水越来越少,露出了下面堆积的、颜色深暗的酸菜。

终于,缸快要见底了。

李婶推开旁人,扑到缸边,徒手在冰冷刺骨、滑腻异常的缸底摸索着。酸菜叶和残余的盐水浸湿了她的衣袖,那寒意直透骨髓。她的手指在污泥和菜梗间艰难地探寻,突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婶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个硬物从缸底捞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银锁,用一根红绳系着。银锁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已经有些发黑,但上面刻着的“长命百岁”四个字,却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福宝从满月就戴在脖子上的,她视若珍宝的,象征着最朴素也是最深切祝愿的银锁。

“啊——!”

李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那声音划破了靠山屯死寂的夜空。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锁,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福宝失踪的第三天,搜寻彻底停止了。人们心里都明白,孩子没了,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言说的方式,被那口他们世代相伴的酸菜缸吞噬了。屯子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比大雪封山时更甚,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无声中传播。

李婶没有倒下去,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支撑着她,让她处于一种麻木的、近乎梦游的状态。她不让任何人碰那口缸,也不许人把缸里的酸菜扔掉。

就在找到银锁的那天晚上,夜深人静,儿子儿媳因为极度疲惫和悲伤,终于昏睡过去。李婶却独自起了床,像个幽灵一样摸黑走进了仓房。

她没有点灯,月光透过小窗,惨白地照在缸体上,那口老缸沉默着,像一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祭坛。她默默地捞起里面一些颜色深暗的酸菜,又去厨房切了一小块过年准备的猪肉,回到自己屋里的灶台前,生火,炖菜。

整个过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动作却异常熟练,仿佛在进行一项日常的、重复了千百遍的工作。屋子里弥漫开炖酸菜的香气,但那香气里,始终混杂着那股驱之不散的、铁锈般的腥气。

菜炖好了。她盛了满满一碗,坐在炕沿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下一刻,她的动作僵住了。

那酸菜,咸。咸得发苦,那种苦味猛烈地刺激着舌根,让她几乎要呕吐。但比那咸苦更强烈的,是一股浓重的、无法忽视的腥气,如同生锈的铁器混合着……陈旧的血。

她猛地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趴在炕沿边干呕不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碗被打翻在地,滚热的菜汤和那些颜色可疑的酸菜洒了一地,那腥咸的气味更加浓郁地充斥了整个房间。

她抬起头,看着地上那摊污秽,又看看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枚“长命百岁”的银锁,发出了一阵似哭似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福宝终究是没能回来。

靠山屯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酸菜缸吃人”的流言,如同那冬日的寒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每一户人家,成了夜晚炕头上最令人脊背发凉的话题。人们再看自家那些腌菜缸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警惕和恐惧。

李婶变得神神叨叨,时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叫福宝的名字,有时又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咒骂。那口惹祸的老缸,在村长老王头的主持下,被几个胆大的后生用粗绳子捆了,抬到了村口那眼早已干涸废弃的枯井边,沉了下去。缸体落入井底时,发出沉闷的、碎裂般的回响,像是某种不甘的叹息。

大雪再次覆盖了靠山屯,将所有的痕迹、所有的恐惧,都暂时掩埋在了那一片纯白之下。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

第二年冬天,大雪依旧如期而至。屯子西头,一户姓刘的人家,女人在腌制今年新菜的时候,发现刚入缸没几天的酸菜液面上,不知何时,悄然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黑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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