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日的夜，上海陆家嘴。屋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子的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许愿坐在光晕里，指尖的香烟升起袅袅青丝，对面坐着刚下班回家的龚雪。
她脱下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露出里面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脸上带着一丝从上海戏剧学院带回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却更衬得她眉眼温婉沉静。她没急着去换拖鞋，先给许愿手边的搪瓷杯续上热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坐下，暖意从杯壁传到微凉的指尖。
“今天系里排《雷雨》，那几个学生，愣是把繁漪演出了几分刘惠芳的味道，真是……”龚雪轻轻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宽容的笑意，那是老师谈起学生时常有的、混合着无奈与疼爱的神情。
许愿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按灭在玻璃烟灰缸里。他没有接话剧的话头，而是将桌上几页写满字的信纸向龚雪推了推。灯光下，信纸抬头是繁体字的“香江武侠世界杂志社”。
“雪，”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龚雪捧着茶杯，抬眼看他，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她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在听。
“我打算写一部武侠小说，”许愿的手指在那信纸上点了点，“投去香江那边，《武侠世界》杂志。联系上了他们一位姓陈的编辑主任，初步探了探口风。”
龚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反对，而是带着询问的意味。她知道许愿这些年虽然以《牧马人》、《钟鼓楼》等作品奠定了文坛地位，但内心始终对更通俗、更具商业性的叙事保有一份探索的欲望。只是突然转向武侠，并且是投向香江，这个转折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许愿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继续解释道：“题材我想好了，叫《寻秦记》。不是传统的江湖恩怨，是写一个现代人，机缘巧合回到战国末年，见证并参与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算是…武侠与历史的结合，带点奇幻想像。”他顿了顿，观察着龚雪的反应，见她依旧安静听着，便说出了更实际的想法，“关键是，香江那边稿费给得高。”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尽管家里只有他们两人：“我托朋友打听过了，知名作家那边千字能给到一百五十到两百港币。就算按一百五算，一本长篇，写个一百六十万字上下，你算算，这是多少？”他没等龚雪心算，直接给出了答案，“光是基本稿费，最少就有二十多万港币。这还不算可能有的版税分成。”
这个数字在1989年的内地，无异于天文数字。龚雪端着杯子的手稳稳定格在空中，眼神里终于流露出清晰的惊讶。她当然知道许愿的稿费收入在内地已属顶尖，但香江的价码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许愿的声音更沉，也更冷静：“黑市上，一百港币外汇，大概能换一百二十块人民币。雪，如果能成，这笔收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不仅能极大改善他们的生活，更是一笔坚实的、足以应对任何风浪的底气。在那个“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知识变现的另一种惊人路径，正透过香江吹来的风，隐约展现在眼前。
“当然，风险也有。”许愿靠回椅背，语气变得审慎，“那边市场竞争激烈，口味也刁。我虽然有点把握，但也没十足把握。所以，我打算先写二十万字左右的初稿和详细大纲，投过去给那位陈编辑看看。主要是探探路，谈谈具体的稿费条件。如果对方认可，开价合适，就继续写下去。如果反响平平，或者稿费压得太低，”他耸耸肩，语气轻松下来，“那就当练笔了，放弃也不可惜。毕竟，我在内地还有约稿和出版计划，不指望着这一条路。”
他说完了，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黄浦江上隐约传来的低沉汽笛声，以及台灯灯泡发出的微弱嗡鸣。龚雪低下头，看着杯中茶叶缓缓沉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秀雅的鼻梁。
她没有问“为什么突然想写武侠”，也没有问“去香江发表会不会有麻烦”，更没有质疑“这故事会不会太天马行空”。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落在许愿脸上。
“你想写，就写。”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故事听起来很有趣。香江那边……稿费若是真能谈好，自然是极好的。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她放下茶杯，伸出手，轻轻覆在许愿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却传递着暖意：“晚上写稿别熬太晚，我给你备点宵夜。需要清净的话，我明天把书房再收拾一下。”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绪，没有盘根问底的担忧，只有最朴素的理解和最坚实的支持。这就是龚雪的方式，如同静水深流，永远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最安稳的港湾。
许愿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用力捏了捏，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松开手，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崭新的稿纸，铺在台灯明亮的光圈下。
龚雪站起身，轻声说：“我去给你煮点酒酿圆子。”便转身走进了厨房，细碎的脚步声很快被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所取代。
许愿拧开钢笔帽，吸饱了蓝黑墨水。笔尖悬在稿纸第一行的正中央，略一沉吟，便果断落下。流畅的字迹在纸面上铺陈开来，一个个简体汉字，却仿佛带着即将闯入香江市场的锐气：
《寻秦记》
第一章 时空机器
项少龙坐在军用吉普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中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作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特种部队的精英，他参加过无数危险的任务，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专注的侧脸，窗外是沉寂的浦东和流淌不息的黄浦江。厨房里飘来酒酿淡淡的甜香和锅勺轻微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