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开始的头两日,云霞关内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那两顶相邻的帐篷上。将领们借着巡视的名义,总要“不经意”地路过,远远望上一眼;医官们更是找尽各种理由靠近,试图从值守的药童或护理员口中探听一丝半点的消息;就连普通的士卒,在操练间隙、吃饭之时,议论的焦点也全是赵铁柱和孙旺的伤势变化。
凌霜与苏芷,这两位风格迥异的医者,也进入了各自最为专注和紧张的阶段。
凌霜这边,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
她每日辰时准时出现在赵铁柱的帐中,风雨无阻。依旧是那套严谨的流程:净手、诊脉、观舌苔、查伤口。她为赵铁柱开具的内服汤药,药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其每日的脉象、舌苔以及伤口渗液的颜色、质地、气味,进行着极其细微的调整。今日若脉象显示热毒更盛,她便酌情加重金银花、连翘的份量;明日若舌苔显示湿气滞留,她便加入更多的薏苡仁、茯苓。
外敷的“金黄散”她更是亲自调配,确保药力均匀。施针时,她选取的穴位也并非固定,有时侧重于清泻湿热,有时则偏向于扶助正气,行针的手法、力度、留针的时间,都蕴含着高深的医理与经验。
赵铁柱腿上的伤口,在凌霜这般细致入微的调理下,最初两日,那令人不安的腥臭气味似乎确实淡去了一些,周围那触目惊心的红肿范围也仿佛没有再继续扩大。老兵的精神头也好了一些,虽然依旧疼痛,但至少能喝下些米汤,偶尔还能与凌霜或药童说上两句话。
这些细微的、向好的变化,让许多信奉传统医道、内心偏向凌霜的将领和医官们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流露出“果然还是凌姑娘的法子稳妥”、“重在治本”的赞许神色。凌霜本人虽依旧面色清冷,但眉宇间那抹笃定与从容,似乎也印证了她内心的自信。
然而,转折发生在第三日深夜。
赵铁柱毫无征兆地再次发起了高烧,这一次来势比之前更加凶猛。他整个人蜷缩在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时而胡言乱语,时而痛苦呻吟。腿上的伤口,原本稍有收敛的红肿再次蔓延开来,渗出的脓液变得更多、更稠,颜色也转为一种不祥的黄绿色,恶臭扑鼻。
凌霜被连夜请来。烛光下,她看着赵铁柱灰败的脸色和那急剧恶化的伤口,一向沉稳的指尖竟微微有些发凉。她再次仔细诊脉,脉象滑数而乱,显示邪毒内陷,正气已呈溃败之象。她立刻调整方药,用了更强效的清热解毒之品,甚至加入了一些药性峻猛的药材,试图力挽狂澜。施针时,她的手法更快,取穴更侧重于泄热开窍。
可是,这一次,她那套精妙的辨证施治、循序渐进的法则,似乎失去了魔力。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金针刺入,也未能唤醒他涣散的神智。赵铁柱的高热持续不退,伤口的溃烂在肉眼可见地扩大、加深。
凌霜守在榻前,一夜未眠。晨曦微露时,她看着赵铁柱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看着那几乎烂掉大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小腿,一颗心直坠冰窟。她不明白,为何之前明明有起色,为何突然就……难道,自己真的错了?难道这世间,真的存在她所学的浩如烟海的典籍也无法解释、无法应对的“邪毒”?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苏芷那日果断的“必须清创”的判断,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帐篷的孙旺。
苏芷的治疗,在最初看起来无疑是“粗暴”且“骇人”的。手术当日,孙旺因失血和麻药作用,昏睡了几乎一整天,人也十分虚弱。苏芷并未给他服用任何汤药,只是定时让护理员用少许盐糖水喂他,维持最基本的水分和能量。
她关注的重点,始终在那个被彻底清理过的伤口上。她要求护理员每四个时辰必须严格按她的方法换药一次:先用烈酒和消毒水清洗伤口周围,检查引流是否通畅,有无新的脓液或坏死组织,然后重新撒上磺胺粉,更换干净的绷带。整个过程,她不一定每次都在场,但要求护理员必须详细记录伤口的情况:红肿范围是扩大还是缩小?渗液是增多还是减少?颜色质地如何?体温变化?
头两日,孙旺也因为手术创伤和可能的感染反应,有些低烧,伤口疼痛明显。但到了第三日,也就是赵铁柱病情急转直下的那个夜晚,孙旺的体温竟然开始逐渐下降,虽然伤口依旧疼痛,但那种灼热、胀痛欲裂的感觉减轻了。换药时,护理员惊喜地发现,伤口周围的红肿明显消退了一些,渗出的液体变得清亮了不少,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脓液。
到了第四日清晨,孙旺甚至能靠着被子坐起来一会儿,喝下小半碗浓浓的肉糜粥。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有了光彩,不再是最初那般死气沉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云霞关。
“听说了吗?孙旺退烧了!伤口也好转了!”
“真的假的?这才几天?”
“千真万确!护理员亲口说的!凌姑娘那边那个老赵……好像不太妙啊……”
“唉,看来苏姑娘那法子,虽然吓人,是真管用啊!”
“难道……凌姑娘的法子,真的……太慢了?”
舆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之前那些笃信凌霜、认为苏芷之法是“邪道”的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开始陷入了沉默和思索。尤其是当赵铁柱病情危殆、而孙旺日渐好转的对比越来越鲜明时,那种冲击力是巨大的。
黄芪老军医每日往返于两个帐篷之间,心情最为复杂。他亲眼见证了凌霜医术的精湛与负责,也看到了传统疗法在应对这种迅猛感染的无力;他最初对苏芷之法的怀疑与不适,在孙旺快速稳定的恢复面前,也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江蓠虽未亲至,但每日都有详细的病情记录呈送到他的案头。看着记录上赵铁柱每况愈下的数据和孙旺稳步向好的指标,他久久沉默。他想起凌霜那清冷而固执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苏芷那套“离经叛道”之法的重新评估。
凌霜依旧每日去查看赵铁柱,尽着最后的努力。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挺直的脊背似乎不再那么绝对,她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迷茫的裂痕。
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比试,残酷地印证了那个最朴素的道理——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在痛苦呻吟的伤患面前,任何华丽的辞藻、任何渊源的传承,最终都需要让位于一个最简单、也最无情的标准:
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