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鲁部的临时营地位于一片背风的山坳里，篝火星星点点，如同洒落在墨绿绒布上的碎金。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奶酒的醇厚以及草药淡淡的苦涩气息。
得胜归来的骑士们卸去了征战的疲惫，围着篝火大声谈笑，分享着食物与美酒，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胜利的豪情感染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中，最为宽敞的那顶王帐，却显得相对安静。
牛凤靠在柔软的皮褥上，小口啜饮着阿依玛亲自端来的、据说是能补气养血的马奶药酒。
酒味辛辣中带着奇异的醇厚与药香，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腹，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让他因失血过多而始终萦绕不去的寒意驱散了不少。
阿依玛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矮几后，手里也端着一杯奶酒，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眸光明灭不定。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方才帐内那近乎捅破窗户纸的炽热气氛，因亲卫送膳的打断而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心照不宣的沉默。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有些情愫，一旦破土而出，便再难视而不见。
“报——！”
帐外一声急促的通报，打破了这令人心绪不宁的寂静。
一名汗鲁斥候疾步入帐，单膝跪地，用草原语快速禀报着。
阿依玛神色一凝，专注地听着，偶尔用草原语追问一两句。
牛凤虽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阿依玛逐渐舒展的眉头和斥候恭敬的态度，也能猜出大概并非坏事。
果然，斥候退下后，阿依玛转向牛凤，嘴角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说道：“是你们辽国的边军。主将赵昆，率一支轻骑，已经到了营地外五里处，派人送来拜帖，说是……听闻汗鲁部友军大破柔然，特来慰劳，并……迎接牛将军凯旋。”
她的语气在“慰劳”和“迎接牛将军凯旋”上微微加重，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讥诮。
牛凤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阿依玛见状，起身过来自然地扶了他一把。
“来得倒快。”牛凤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倒是听说过这位赵昆将军的为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尤其擅长明哲保身，堪称精明的将领。
之边军之中，镇北将军郭韬为人没的说，可手下的将领赵昆却是个精明的小人。
如今见牛凤非但没死，反而在汗鲁部援助下立下大破敌军、擒获使者的奇功，这“慰劳”和“迎接”背后，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迫于形势和军心，不言自明。
阿依玛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哼了一声：“怕是来摘桃子的吧？见你立下不世奇功，又与我汗鲁部关系匪浅，赶紧来示好，顺便看看能不能分润些功劳，或者至少，把你这位‘英雄’牢牢控在手里。”
牛凤微微颔首，阿依玛虽久在草原，但对这些人情世故看得却透彻。
“无妨。他既然来了，正好。我也需借他之力，尽快将证据送回京城。而且，”他顿了顿，看向阿依玛，目光坦诚，“你率部助战，于辽国是雪中送炭之大功，于边关百姓是再生之恩，这份功劳和情义，也该让朝廷知晓，对你汗鲁部日后与辽国交涉互市，大有裨益。”
阿依玛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他这是在为她、为汗鲁部考虑。
她心中暖意更甚，点了点头：“好，那就见见这位赵将军。你伤势未愈，不必起身，就在帐中见他。”
不多时，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帘门掀开，一名身着辽军将领铠甲、年约四旬、面皮微黑、留着短髯的将领，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
正是边军将领赵昆。
赵昆一进帐，目光首先便落在了矮榻上的牛凤身上。
见到牛凤虽然脸色苍白，倚靠而坐，但精神尚可，眼神清明，他眼底深处似乎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堆起热情而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愧疚的笑容，快步上前：
“牛将军！哎呀呀，可算是见到你了！得知你率孤军深入敌后，镇北将军可是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啊！特地派我等前来接应！我等自是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如今见你安然归来，还立下如此盖世奇功，真是……真是我边军之幸，朝廷之福啊！”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情实感一般。
他的目光又迅速扫过坐在一旁的阿依玛，见她气度不凡，虽未着王服，但身处主位，心下明了，连忙又对阿依玛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这位想必就是汗鲁女王陛下？末将赵昆，为边军偏将，代表我大辽边关将士与百姓，拜谢女王陛下仗义援手，救我袍泽，破敌建功之大恩！陛下巾帼豪杰，义薄云天，末将佩服之至！”
阿依玛端坐不动，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疏离：“赵将军不必多礼。柔然乃我汗鲁与辽国共敌，出手相助，分内之事。况且，”她目光转向牛凤，语气明显柔和了些，“牛凤与我乃是故交，他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
她直接点出“故交”，且直呼“牛凤”其名，而非官称，其中的亲疏关系，表露无遗。
赵昆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凛然。
他早就听闻这马凤与草原部落有些关联，却没想到关系如此深厚，竟能让一部落之主亲自率军来援，言语间维护之意更是明显。
他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态度也足够谦卑，否则若是得罪了这位手握强援、自身又立下大功的“牛将军”，日后恐怕麻烦不小。
他连忙又对牛凤道：“牛将军，你此番不仅劫杀敌方信使，获取通敌铁证，更与汗鲁友军里应外合，大破柔然偏师，斩获无数，扬我军威！此等功绩，镇北将军定会具表上奏，为你请功！朝廷必有重赏！我等在此先行恭喜了……”
牛凤淡淡一笑，语气不卑不亢：“赵将军过誉了。末将不过是尽军人本分，侥幸成功，全赖将士用命，以及女王陛下及时援手。不敢贪功。”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核心，“至于那通敌证据，关系重大，还需尽快呈送京城，以免夜长梦多。”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赵昆连连点头，“本将已经派人禀报镇北将军，并准备安排八百里加急通道，并派最得力的亲兵护送，定将证据安然送达！牛将军你伤势未愈，正好随本将回大营静养，待朝廷旨意下达……”
“不必了。”阿依玛突然开口，打断了赵昆的话。
她站起身，走到牛凤榻前，虽是对赵昆说话，目光却落在牛凤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牛凤伤势不轻，需要静养，不宜长途颠簸。我的随军萨满医术精湛，营地条件也更适合他恢复。待他伤势稳定些，再行离去不迟。”
赵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阿依玛，又看看并未出言反对的牛凤，心知这“牛将军”是暂时请不走了。
他心中念头急转，立刻笑道：“女王陛下考虑周详，是末将孟浪了。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陛下多多照拂牛将军。一应所需药品、补品，尽管开口，末将立刻派人送来。”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陛下率军来援之功，末将亦会一并上奏，陈明陛下及汗鲁部之功绩与善意！”
他知道，想要缓和与牛凤的关系，乃至从中分润功劳，就必须先让这位汗鲁女王满意。
阿依玛这才神色稍霁，点了点头：“有劳赵将军。”
赵昆又关切地问候了牛凤几句，留下一些带来的珍贵药材和慰问品，便识趣地告退了。
他需要立刻回去禀报镇北将军郭韬，并撰写奏章，将这场大捷以及汗鲁部来援之事，以最有利于他自己的方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赵昆走后，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阿依玛转身看着牛凤，眉头微蹙：“你真要随他回去？此人……靠不住。”
牛凤望着帐帘的方向，目光深邃：“我知道他靠不住。但好在镇北将军郭韬乃公正之人，可以信任！边军体系庞杂，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我需要借助边军的渠道将证据安全送上去。而且，有些场面上的事情，终究要走一遭。‘神箭小将军’马凤这个名号，既然已经喊响，就不能让它轻易沉寂下去。在获得更大的力量、查明身世真相之前，我更需要“游击将军”这个军旅之中的正式身份作为掩护和助力。”
他的话语冷静而理智，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谋划。
阿依玛看着他，心中既欣赏他的智计，又隐隐为他感到心疼。
他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就背负如此沉重的使命，周旋于这些虚伪与算计之中。
“你放心，”阿依玛语气坚定，“在你伤好之前，这里就是你的地盘。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牛凤抬眼看向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支持，心中一暖，那份在赵昆面前筑起的冷静外壳悄然融化些许。
他轻声道：“谢谢。”
阿依玛却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药酒，递到他手中，低声道：“我说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京城险恶，远超边塞。你此番回去，又有铁证在手，必会触动某些人的根本利益。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牛凤接过酒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两人皆是一顿。
“我会小心。”
牛凤看着她，承诺道，“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我也会保住性命。”
阿依玛深深望入他的眼底，似乎想从中找到更多的笃定。
半晌，她才缓缓点头：“记住你说的话。若有需要，狼牙令牌所在之处，汗鲁部的力量，随时听你调遣。”
就在这时，帐外隐隐传来一阵阵喧哗声，似乎有许多人聚集过来。
紧接着，石勇那粗豪的、带着激动颤抖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虽然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闻：
“将军！将军您醒着吗？兄弟们……边军的兄弟们，还有不少百姓，听说您在这儿，都自发过来……想看看您，给您磕个头！”
牛凤和阿依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阿依玛起身，走到帐门边，微微掀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王帐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
前面是许多身着残破戎装、甚至带着伤的边军士兵，后面则跟着不少穿着朴素的边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热切地望着王帐的方向，没有人喧哗，但那沉默中蕴含的情感，却比任何欢呼都更加沉重。
石勇站在最前面，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身上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独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光芒。
他身边还站着几名同样伤痕累累、却精神振奋的神箭宗弟子。
阿依玛放下帐帘，回头看向牛凤，眼神复杂，轻声道：“是那些被你救的溃兵，还有附近听闻消息赶来的百姓……他们想见见你，见见他们的‘牛将军’。”
牛凤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挣扎着，在阿依玛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帐门。
阿依玛替他掀开了帐帘。
当牛凤那虽然苍白虚弱、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口时，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崇敬、以及劫后余生的狂喜。
不知是谁带头，前排的士兵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后面的百姓们也纷纷跟着跪倒下去。
“谢牛将军救命之恩！”
“牛将军威武！”
“游击将军威武！”
“神箭小将军！神箭小将军！”
零散的呼喊起初并不整齐，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洪流，响彻在山坳之间，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一个须发皆白、被儿子搀扶着的老人，老泪纵横，嘶哑地喊道：“将军！小老儿的儿子，还有孙子，都在商队里，是您带着他们杀出来的啊！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呐！”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着将孩子按在地上磕头：“快，狗娃，给恩人磕头！是牛将军救了咱们娘俩的命啊！”
看着眼前这跪倒一片、真情流露的人们，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发自内心的呼喊，牛凤只觉得胸腔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填满，眼眶阵阵发热。
他从未想过要做什么英雄，他深入敌后，最初或许只是为了那份证据，为了心中的执念，但在土城中与将士们同生共死，那份袍泽之情，守护之责，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向前微微抬手，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诸位乡亲，诸位袍泽，请起！快快请起！”
“牛凤身为军人，保境安民，乃是本分！土城之战，非我一人之功，是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兄弟，用性命换来的胜利！还有汗鲁女王陛下，若无她及时援手，我等早已葬身土城！这份恩情，我们当永志不忘！”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石勇等人激动的脸庞，看到了那些边军士兵眼中重燃的斗志，看到了百姓们脸上由衷的感激。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力量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如今柔然虽退，边关未靖！望诸位袍泽重整旗鼓，守护家园！望诸位乡亲相信朝廷，相信我们边军，必不使蛮骑再践踏我大好河山！”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人群再次爆发出热烈的回应。
阿依玛站在牛凤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并不宽阔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背影，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话语，眼中异彩连连。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一只浴火重生、展翅欲飞的凤凰。
“神箭小将军”马凤之名，经此一夜，不再仅仅是一个称号，而是真正成为了边关军民心中的一面旗帜，一个象征。
篝火映天，欢呼动地。
牛凤站在王帐之前，承受着这英雄的礼赞，心中却无比清醒。他知道，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京城的波谲云诡，身世的迷雾重重，都将随着他此番归去，徐徐拉开大幕。
而身后这片他守护过的土地，以及身边这个如烈火般的女子所给予的温暖与力量，将是他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