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猪油，又黏又重，压得人胸口发闷。只有那盏破灯泡偶尔发出“滋啦”的轻响，伴随着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野狗吠叫。
几双带着凶光、怀疑和审视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蹲在地上的陈默身上。大金牙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他都顾不上擦，紧张地看着陈默，又偷偷瞟一眼面无表情的胡八一和梗着脖子、一脸“你敢动一下试试”的王凯旋。
陈默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上。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风暴的中心。说错一句话，看走一眼，可能今天就没法全须全尾地走出这个门。他强迫自己忽略掉周围的一切，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的三件东西上。
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先凑近了，仔细地看。
先是那个陶罐。罐身沾满了半干不湿的泥土，颜色暗沉，像是被火燎过一样。他眯起眼睛，观察罐子的形制，是那种小口、丰肩、鼓腹，下面慢慢收拢的样式。颈部有一圈模糊的、像是用手指甲划出来的弦纹。
“水。”陈默头也不抬，伸出手。
众人都是一愣。大金牙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从旁边桌上一把抓过那个脏兮兮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递到陈默手里。
陈默接过缸子，却不是要喝。他小心地将里面残留的凉水，一点点倒在陶罐肩部一小块泥土稍薄的地方。清水冲刷掉部分泥土，露出了下面陶罐的本色——是一种偏灰的红色。更重要的是，被水浸湿后，那块区域的陶体表面，隐约显现出一些极其细微的、网格状的痕迹。
陈默心里有数了。他放下缸子，用手指（避开了湿的地方）轻轻敲了敲罐身，声音沉闷，带着点“噗噗”的哑音。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太师椅上，一直冷眼旁观的疤爷，语气平静地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这陶罐，是西汉中晚期的灰陶弦纹罐。看这陶色偏灰红，胎质还算细腻，但里面有少量细小沙粒，是北方窑口常见的特征。颈部这圈弦纹，手法随意，是制胚时顺手划的，符合那个时期民间器物的特点。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伸手指向刚才用水冲洗过的那块区域：“刚才用水一冲，能看到极浅的麻布纹。那是因为当时陶胚做好后，会放在麻布上晾晒，布纹就印了上去。这东西，是真品，出土应该在……河套地区往北那一带，对吧？土里带着点特殊的碱腥气。”
他这番话说完，屋子里静得可怕。
那个蹲在墙角一直闷头抽烟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愕然地看着陈默。拿着匕首削苹果的那个，也停下了动作，眼神里的凶狠褪去，换上了惊疑。就连开门的黑哥，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家伙，似乎想确认这年轻人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疤爷抱着胳膊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里面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冷漠和怀疑之外的情绪——震惊！
大金牙更是张大了嘴巴，看看陶罐，又看看陈默，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知道陈默有点眼力，可没想到能精准到这个地步！连出土的大概区域都说出来了！这他妈还是人吗？
陈默没理会他们的反应，目光转向第二件，那个缺了一足的青铜小鼎。
这小鼎锈色厚重，以绿锈为主，间杂着一些红斑和蓝锈，品相不算好。他依旧没有用手去拿，而是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上去，仔细观察锈色的层次和分布，特别是断足处的茬口。
“有火柴吗？”陈默又问。
这次，那个削苹果的汉子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扔了过去。
陈默捡起火柴，划燃一根，迅速靠近青铜小鼎的腹部，在一个锈色较厚的地方轻微炙烤了一下，然后立刻吹灭，凑近鼻子，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那瞬间散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气味。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已然明了。
“这青铜小鼎，”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是战国早期，楚地的东西。看这鼎的形制，是三蹄足（虽然断了一足），双耳微微外撇，腹部较浅，上面残留的蟠螭纹极其模糊，但轮廓还在，是典型的楚式风格。锈色层次分明，入骨，特别是这蓝锈，是南方坑口湿热环境里才容易形成的。最重要的是……”
他拿起那根燃烧过的火柴梗，示意了一下：“刚才用火稍微一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石灰和朱砂混合的‘坑土’味，这是楚地一些贵族墓葬常用的防腐填料味道。这东西，也是真的，可惜缺了一足，价值大打折扣。”
如果说刚才鉴定陶罐是让人惊讶，那现在这番对青铜鼎的论断，简直就是石破天惊！连墓葬填土的味道都能靠一根火柴分辨出来？这他妈是狗鼻子吗？！
疤爷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他看向陈默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轻视和怀疑，变成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忌惮？
大金牙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搓着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神了……真他妈神了……”
胡八一站在陈默身后，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王凯旋更是把胸脯挺得老高，与有荣焉，仿佛出风头的是他自己。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那件东西上——那尊造型诡异、似兽非兽的黑色石雕。
这石雕通体黝黑，材质非玉非石，摸上去有一种温凉油腻的感觉。它形状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野兽，但又长着类似鸟的喙和翅膀的纹路，细节粗糙，充满了原始、野蛮的气息。最让人不舒服的是，盯着它看久了，会莫名觉得心里发毛。
陈默看着这尊石雕，眉头第一次微微蹙了起来。这东西，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它散发出的，不仅仅是土腥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邪气！
他仔细观察着石雕表面的每一道刻痕，那些纹路杂乱无章，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诡异的规律。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父亲笔记中那些关于远古祭祀、巫蛊图腾的记载。
突然，他目光一凝，落在了石雕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那里，刻着一个几乎被磨损殆尽的、类似眼睛的符号！和他那把铜钥匙柄背后的火焰之眼，有五六分相似！但感觉却截然不同，钥匙上的眼睛带着守护的威严，而这石雕上的眼睛，却充满了怨毒和窥视！
他心头剧震，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屋子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疤爷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这东西呢？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陈默缓缓抬起头，脸色凝重，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疤爷，这东西……是从一个很深、很邪性的‘竖葬坑’里出来的吧？而且，坑里应该不止这一件，旁边是不是还有些……破碎的兽骨，和类似鸟羽的碳化痕迹？”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直接把疤爷和他那几个同伙都给劈傻了！
疤爷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太师椅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活见了鬼一样指着陈默，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旁边的黑哥和另外两个汉子，更是“唰”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恐惧！
挖掘时的细节，这年轻人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竖葬坑阴冷刺骨，里面确实散落着不少兽骨和像是被烧过的鸟毛！这些，他们可从来没对外人说过！
这已经不是眼力好的问题了，这简直是……通神了！
屋子里，只剩下几个人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陈默看着他们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着那黑色石雕，用一种极其严肃、甚至带着警告的语气说道：
“这东西，如果我没看错，不是中原的玩意儿。它更像是西南某些偏远地区，远古巫族用来进行‘诅祝’或者‘饲鬼’的邪器！年代……恐怕比前面两件加起来还要古老！这东西，不祥！沾多了，要倒大霉的！”
他话音刚落，那个之前削苹果的汉子手一抖，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蹲在墙角的那个，更是直接把头埋进了膝盖里，肩膀瑟瑟发抖。
疤爷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比大金牙还多，他看着那尊黑色石雕，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他猛地一挥手，对黑哥吼道：“收起来！快！把这鬼东西给老子收起来！”
黑哥手忙脚乱地用麻布把石雕裹了好几层，塞回了炕洞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做完这一切，疤爷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看向陈默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轻视和怀疑，只剩下彻底的服气和一丝后怕。他抱了抱拳，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甚至带着点恭敬：
“小……小兄弟！不，陈老师！服了！我疤脸今天真他妈是服了！您这双招子，亮！太亮了！我在这行混了十几年，没见过您这样的高人！”
大金牙这时候也终于回过神，激动得满脸放光，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腰板。
陈默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而且把这群亡命徒给彻底镇住了。他摆了摆手，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疤爷过奖了，不过是家学渊源，多看多记而已。”
胡八一适时地开口，语气沉稳：“东西看完了，金老板，剩下的尾款……”
“结！马上结！”疤爷立刻接口，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比之前说好的数目似乎还厚了几分，直接塞到大金牙手里，“金老板，数数！只多不少！另外，替我……替我好好谢谢陈老师！”
他的态度，已然是毕恭毕敬。
回去的路上，大金牙抱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了，一个劲儿地夸陈默。
陈默却没太多喜悦，他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尊黑色石雕，以及那个怨毒的眼睛符号。这东西的出现，还有那把守钥……这世上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也要危险得多。
胡八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表现不错，没露怯。不过，以后这种活儿，还是少沾为妙。”
陈默点了点头，握紧了口袋里那把冰凉的铜钥匙。
他知道，自己今天虽然靠着知识和胆识过了关，但也算是真正踏入了这个光怪陆离、危险重重的世界。未来的路，恐怕会更加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