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镜生翳
清明的雨丝斜斜织进“旧物仓”的雕花窗时,苏砚之正对着那面嵌在紫檀木框里的铜镜出神。镜面蒙着层青灰色的翳,用麂皮擦拭时,竟从锈迹里露出半张女子的脸,眉尾有颗朱砂痣,眼神怨毒地盯着镜外。这是她接管这间旧物修复店的第十个雨天,铜镜是上周从乡下收来的老物件,送镜来的老农说,这镜子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民国二十五年时,他祖母对着镜子梳头,突然尖叫着说“里面有人掐我”,随后就疯了,从此这镜被锁在樟木箱里,再没敢打开过。
苏砚之是文物修复师,母亲留下的《妆奁记》里,夹着张该铜镜的线描图,图旁用蝇头小楷注着:“唐开元年间,此镜为杨贵妃赐品,镜背刻‘同心’二字,能映人心魔,唯苏氏后人可解其魇。”而县志记载,这面“同心镜”在明代曾属江南望族徐家,徐家小姐徐晚镜出嫁前,对着镜子梳妆时失踪,只在镜前留下半截断裂的玉簪,玉质与铜镜边缘嵌着的碎玉完全一致,从此徐家败落,铜镜流落民间,留下“镜中人勾魂”的传说。
“苏老师,铜镜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助手阿镜抱着文件夹踩过积水进来,胶鞋上的泥点溅在《妆奁记》上,“镜面含大量锡铅合金,锈迹里检测出动物油脂,是唐代‘水银镜’的典型工艺。镜背的铜锈中,藏着极细的金丝,组成‘同心结’的纹路,在x光下显形时,与徐晚镜的画像发髻完全吻合。还有,老农送来的樟木箱里,发现了块丝帕,上面绣着‘晚镜’二字,丝线的材质与唐代‘蜀锦’完全一致,帕角的泪痕里,检测出颠茄碱成分——能致幻的草药。”
旧物仓的座钟突然“当啷”停摆,指针卡在子时位置。钟摆的影子落在铜镜上,与镜中女子的轮廓重叠处,显出个模糊的红点,与《妆奁记》里标注的“镜心”位置完全一致。苏砚之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那镜子不能照全脸,照一次,就被里面的东西记一分,三分满了,就会被拖进去。”而附近的老街坊说,每到月圆夜,旧物仓的窗纸上会映出梳头的影子,却听不到梳齿声,像有人在镜前无声地梳妆,等鸡叫头遍,影子就会消失,只在镜面上留下层薄霜,擦之不去。
阿镜在铜镜的紫檀木框夹层里,发现了卷绢布,上面用朱砂画着幅《镜中寻》:一女子在镜前挣扎,镜里伸出无数只手,镜背的“同心”二字正渗出鲜血。绢布的边缘,有个牙印,形状与徐晚镜画像中描述的“小虎牙”完全吻合——显然她在失踪前,曾咬过这绢布。
二、镜背秘纹
入夜后,雨势渐大。苏砚之将绢布铺在修复台上,用特制的溶剂擦拭铜镜背面,“同心”二字周围的铜锈渐渐褪去,露出底下刻着的细密纹路,拼起来是首残缺的诗:“镜里朱颜瘦,窗前花影幽,同心人不见,泪落玉簪秋。”诗的末尾,刻着个极小的“晚”字,与丝帕上的“晚镜”相呼应。
“这不是勾魂,是求救。”苏砚之突然明白,“徐晚镜不是被镜中人勾走的,是被困在了镜子里。她在镜背刻诗,是想告诉外面的人,她还活着。”她按《妆奁记》记载的方法,用唐代的“玄锡”粉末混合鹿脂,涂抹在镜面上,镜面的翳突然褪去,露出清晰的影像——不再是半张脸,而是个完整的女子,穿着唐代襦裙,正对着镜外流泪,发髻上插着的,正是那半截断裂的玉簪。
女子看见苏砚之,突然激动地捶打镜面,嘴型无声地说着什么。苏砚之将丝帕贴近镜面,女子的手从镜中伸出(看似穿过,实则是影像重叠的错觉),指尖在帕上写下“火”字。这时,铜镜突然剧烈震颤,镜中的襦裙变成明代服饰,女子的脸也换成了徐晚镜的模样,她指着镜背的“同心”二字,突然被无数只手拖入黑暗,镜面瞬间复上青翳,比之前更浓重。
阿镜在铜镜的铜锈里,又发现了片指甲盖大小的人皮,上面有个极小的刺青,是朵海棠花——与徐晚镜的陪嫁海棠纹银梳上的花纹完全一致。“这不是普通的刺青,”苏砚之看着显微镜下的皮肤组织,“是用朱砂混着血刺的,唐代有一种‘镜契’,将自己的血肉与镜结合,就能在镜中留影不灭。”
她们翻出徐家族谱,民国二十五年那页记载着:“徐氏女晚镜,嫁前失踪,其妹晚萤,同年溺亡于镜前妆奁台。”而老农的祖母,正是徐晚萤的后人。苏砚之突然想起丝帕上的“晚镜”二字,绣线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两个人绣的——“晚”字用的是蜀锦,“镜”字却是清代的苏绣。
三、双魂归位
月圆夜,苏砚之将铜镜放在月光下,镜背的金丝“同心结”突然发光,在地上投出幅完整的地图,标注着城郊“徐氏宗祠”的位置。祠堂的供桌下,果然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个青瓷瓶,瓶塞是玉质的,形状与那半截断裂的玉簪完全吻合。
拔开瓶塞的瞬间,一股带着香气的白雾涌出,雾中浮现出两个女子的身影:穿唐装的是杨贵妃的侍女,当年因私藏镜子被赐死,怨气附在镜中;穿明装的正是徐晚镜,她发现侍女的怨气会伤害照镜人,便用“镜契”将自己的魂也锁进镜中,想压制邪祟,却反被一同困住。
“民国二十五年,是我托梦给她祖母。”徐晚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说‘里面有人掐我’,其实是在提醒她快跑——那侍女的怨气越来越重,已经能影响镜外人的心智。她祖母疯癫,是我用颠茄碱让她产生幻觉,才能保住性命。”
杨贵妃侍女的怨气突然暴涨,化作黑雾冲向苏砚之。苏砚之想起《妆奁记》里的记载,将母亲留下的苏氏玉佩贴近镜面——玉佩上刻着“解魇”二字,是唐代皇家工匠所制。玉佩接触镜面的瞬间,发出耀眼的光,黑雾发出凄厉的尖叫,渐渐消散,镜中的徐晚镜对着苏砚之深深一拜,身影也随之透明。
铜镜的锈迹在月光下剥落,露出背面完整的“同心”二字,旁边多了行小字:“双魂归位,镜魇自消”。苏砚之将铜镜修复后,捐给了博物馆,展柜的灯光下,偶尔能看见镜面闪过梳头的影子,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清明的雨又开始下时,苏砚之在旧物仓的角落,发现了那半截玉簪的另一半,玉质温润,像是被人精心保管过。她将两半玉簪拼合,发现里面藏着卷极小的绢纸,是徐晚镜的笔迹:“镜中无鬼,只有执念。我守此镜百年,不是为困住谁,是为等一个能解开执念的人。”
如今,每当月圆夜,旧物仓的窗纸上再也没有无声的梳头影。苏砚之知道,那些藏在镜中的魂,那些浸在时光里的守护,终于找到了归宿。而那面同心镜,在博物馆的展柜里,静静映照着往来的人影,仿佛在诉说:能困住人的从来不是镜子,是心底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