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满仓心头一抽,胃里阵阵翻腾。
这是他用刀了结的第二个人了。他连连甩头,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刚才那张绝望的脸,目光急扫,瞥见一个穿着稍好些的红衣流寇,正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尸体,试图翻过一道由尸骸堆成的“坎”。
那流寇前方,正是刚拔出长枪的赵大通,看这情形,分明是想趁机偷袭。
“当心!”
谷满仓低吼一声,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纯粹发泄。他猛地前窜,抡刀狠狠砍在那红衣流寇正扒着尸堆的手臂上!
咔嚓一声脆响,那头目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手臂顿时软垂。谷满仓毫不迟疑,右手腰刀顺势捅出,从那人敞开的、散发着汗臭的后腰直贯而入,直至没柄!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的手腕。
他猛力抽刀,带出一股血泉和一截滑腻的肠子。那红衣流寇软软瘫倒在尸堆上,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满是不甘与茫然。
谷满仓没敢多看,前面的赵大通也不曾回头,只顾着继续朝前冲。
斜照的阳光下,赵大通身上的铁甲早已浸染成一片暗红。
谷满仓抓紧手中雁翎刀,脚下紧随赵大通,他踏过那具尚在抽搐的身体,翻越了这道坎,终于跨过了山坡上的矮墙。
矮墙处,这里是开战时炮火轰击最猛烈的区域。脚下层层叠叠尽是尸首,几乎无处落脚。
然而翻过矮墙再朝前冲了一阵,眼前便豁然开朗,这里地势稍缓,但此时战斗反而更加混乱。
零星的流寇似乎因无处可逃,与追击的明军绞杀在一起,却因为皆是形单影只没了建制,眨眼间便被协作的明军一一砍翻。
他瞧见前方一个年轻的长枪手,被一个绝望返身扑来的流寇拦腰抱住,两人一同滚倒在血泥中扭打撕咬,最终还是被后面涌上的人潮踩踏淹没。
“火铳手!装填!打那些敢聚堆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响。
闻言谷满仓一个激灵!扭头望去,听出那是旗队甲的声音。他慌忙将腰刀插回腰带,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的火药壶和铅子袋。
他躲在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后方,用膝盖夹住铳管,倒药、装弹、压实……
装填完毕,他赶紧起身寻找目标,但装填前的敌寇,早已被亲兵司的重甲兵和长枪手冲杀殆尽,哪还有成堆的流寇?
视线所及,唯有远处堡寨方向似有流寇屯聚,亲兵司和无数绯红色的队旗也都在向那堡寨涌动。
谷满仓举目眺望,就刚才装填的功夫,刚才还紧跟着的赵大通此时也不知冲向了何处。
谷满仓大急,四下张望,根本找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只有各个百总旗的队伍和散兵司的人混杂其中,这些人一一越过他,朝堡寨奔去。
察觉到几道凌厉的目光陡然射来,谷满仓心头冒起一股恶寒。
他回头瞧见镇抚宪兵的白色头盔在明晃晃的甲胄中异常醒目,对方显然已注意到他在驻足不前。
谷满仓咽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冲锋。
远处堡寨那里,似乎还有一些负隅顽抗的老贼。
“砰砰砰!”
一阵火铳声响起,堡寨楼梯处白色硝烟腾空而起。
寨门口,在火铳齐射后,亲兵司的重甲兵马上裹挟着凛冽刀光撞入其中,在室内与负隅顽抗的流寇对砍。
但很快,那里就被他们彻底攻占。
谷满仓找不到自己的旗伍,但他也不敢再停留,只能继续跟着人潮的方向,冲过堡寨继续向前冲杀进攻。
前方是一处山坳,那里破布帐篷扎了满坡,显然是流寇的营区。
……
南坡下,杨凡的游击将旗已向前移动了许多,以便更好地指挥前线攻势。
杨凡举起远镜,镜中山坡更高处,那面沾满烟尘的贼寇大旗仍在风中猎猎作响,溃退的流寇不断涌向那面旗帜,而游击营的兵锋紧跟其后,如潮水般向上漫卷。
在人潮裹挟中,那流寇旗帜剧烈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彻底淹没于游击营的攻势之中。
“大人,卢抚台派人传话给您和虎参将,命我等切勿给流寇喘息之机,他已派遣援军从东坡赶来。”石望汇报完毕,杨凡却未立即回应。
他视线中的流寇正全部向山上溃退,但山上早已无路可逃,三个方向皆被明军严防死守,唯有东坡留有一条生路。
杨凡立刻将远镜转向东翼。
围攻南坡东翼的流寇此刻已彻底放弃,那数千马队不及集结完毕便拔马而走,朝着东南方向仓皇逃窜。
虎大威的上千混合骑兵死咬着对方不放,也一并朝东南方向追去,此时越追越远。
东翼剩下的榆林车营步兵虽也在向山坡上追杀,但他们人数不多,步兵也不及游击营精良,堪堪冲至山腰处便就后劲不足,只能转而维持现有东翼区域,清剿流寇散兵游勇。
在游击营主攻下,许多原本围攻东翼的流寇步兵也随着马兵往东坡逃窜。此刻,杨凡远镜中所见的,便是漫山遍野狂奔逃命的人潮。
杨凡放下远镜,开口道:“将旗移至山坡上的流寇堡寨!再传令寇汉霄和秦起明,勿追过紧!山上尚有数万流寇乱兵,西坡、北坡的陈督堂和卢抚台是否已攻入尚未可知,我军兵力不多,需稍缓攻势,谨防被逼入绝境的流寇反噬!”
石望点头领命,立刻下去安排。
杨凡回首环视将旗周边,千总一二部和亲兵司皆已投入突击,此刻旗下除了一小队亲兵,他只剩半数军情司还可供调遣。
半山坡上,李大伟的炮兵队早已停歇 ,他们炮兵队的炮弹已然打光。
此刻接到杨凡命令,他们正与辅兵一同,奋力拖拽火炮,正向坡上原矮墙处移动,企图在没有炮弹的间隙,重新建立炮兵阵地。
如此在炮弹来的时候,就可以马上恢复炮击。
……
谷满仓撞开破碎的木栅,山坳景象在眼前完全摊开。
成片的窝棚歪斜着挤在泥地里,此时整个流寇营盘彻底陷入混乱。
尖叫、喊杀、哀嚎、金铁交击声搅成一团。无数人影在烟火缝隙中奔逃、扭打、扑倒。
几个赤膊流寇挥着锈刀,嚎叫着冲向一队明军长枪手。明军几杆长枪冷静刺出,流寇顿时刀脱人倒,鲜血迅速在山坳地面上漫延开来。
硝烟呛入口鼻,谷满仓被人潮裹挟着向前猛冲。
脚下是血污与烂泥搅成的粘稠浆沼。他双手紧握着滚烫的鸟铳,方才他发了一铳,射杀了一个奔逃的红衣贼寇,此刻枪管隔着衣襟仍烫得烙手。
忽然胃里一紧,一股裹挟着汗臭的风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