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黎明。
天光刺破夜幕,灰蒙蒙地渗入挤满了流寇的山坳营地。
空气里弥漫着人畜混杂的浊气,与排泄物的酸腐,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陈家壮是被腹中轰鸣的饥肠唤醒的,他的身侧,老拐子已佝偻着坐起,枯枝般的手指正费力揉搓着僵硬的膝盖,喉间溢出压抑的呻吟。
再过去些,豆饼仍裹在脏污的麻袋片里,还睡得死沉。
“起……起了……”
老拐子哑声催促,他苍老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岩石,“迟了……若是等主家醒来,咱们的洗面水没备好,小心他那鞭子。”
三个厮养手脚并用地爬起,昨夜他们被拉去连夜加固山防工事,现在明显还没有恢复过来,只能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躯体,各自拎起一个豁口的破瓦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涧水流的方向前行。
涧水在夏天依旧很冷,好不容易灌满三罐,三人急忙捧回,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放在主家那顶勉强算完整的破帐篷外。
主家打着哈欠钻出,满脸横肉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油腻。
他瞥了眼地上的水罐,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赞许。
接着他如施舍乞丐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了抖,吝啬地倒出些许灰黄色、掺着麸皮的粗面粉在盘子里。
“都警醒着点,就这点嚼谷了。去,弄口热乎的糊糊。”主家瓮声瓮气地吩咐完,转身便要去找个地方要去方便如厕。
这点面粉,主家吃完,能分到三人嘴里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但终究聊胜于无。
三人眼中都泛起一丝绿光,豆饼机灵,赶紧将面粉拢到自己那片破布上包好,揣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先收好。
“得找柴火。”
陈家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腹中擂鼓更响。他自告奋勇:“我去!东边那片坡上兴许还有枯枝!”
老拐子闻言皱眉,泼冷水道:“我昨个去便没有了,这山头早让这么多人薅秃噜皮了。”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也无更好去处,只得挥手示意陈家壮再去碰碰运气。
陈家壮向东走去,沿途尽是奔走伺候主家朝食的厮养。他只得钻进营地东缘更茂密的杂树林,那里人更少,也更危险。
晨雾未散,地面湿滑,又布满了苔藓,地上有许多昨夜留下的泥泞脚印。他瞪大眼睛,在树根下、石缝间仔细搜寻。
但果然如老拐子所言,但凡能引火的,哪怕指头粗的细枝,也早已被搜刮一空,只余下湿漉漉的腐叶与朽木。
他越走越急,忽闻前方不远处传来呜咽与粗暴的呵斥。
陈家壮心头一紧,下意识伏低身子,偷眼望去。
只见一小片空地上,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厮养正堵住一个女人。那女人乱发遮面,裹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布袍,怀里死死抱着几根好不容易寻到的、比手臂略粗的枯枝。
“哑巴!拿来!”
堵她的厮养身材不高,却是个成年男子,恶狠狠地低吼着,伸手便要去夺。
那哑女惊恐地瞪大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拼命摇头,将柴火搂得更紧,身体蜷缩着,却被对方一步步逼退。
陈家壮不识这哑女,估摸是给某个主家负责浆洗的。但那小个子厮养他却认得,唤作谢波,听说是闯塌天部的,平日惯于争强斗狠,好些个人都被他抢过东西,打过架。
“不识抬举!”
谢波不耐烦,一脚踹在哑女腰上。女人痛得闷哼,身体弓起,双手却仍死死攥着柴火。
谢波趁机上前,粗暴地掰开她的手指,硬生生将枯枝夺走,哑女如被抽去筋骨,软瘫在地,绝望地用拳头捶打泥泞,无声地张着嘴,泪水和泥污混流而下,却发不出像样的哭嚎。
抢到柴火的谢波掂量着战利品,看也不看地上的哑女,掉头便消失在林间。
陈家壮躲在灌木后,无奈摇头。他早已见惯此景,只能默默绕开继续去搜寻。
近十万人挤在这康宁坪八座山头,每日人吃马嚼,光是挑水烧柴便是天文数字,山上林木早已被伐尽。唯有靠近山脚边缘或险峻峭壁处或有余柴,但前者不比后者轻松,那里靠近官军,凶险异常。
他回头望去,哑女挣扎着爬起,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地走向更深的山间,背影再次融于灰白的薄雾之中。看来打算重新去找木柴。
陈家壮也转身向深处走去,地面上,不少新堆起的土包微微隆起,那是昨日死去的人才被草草堆埋。
……
陈家壮几乎是从陡峭岩缝里钻出来的。他怀里紧抱着几根带着松脂气息的半湿枯枝,手背还被尖锐的石棱划开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空手而归,这点代价不值一提。
“有柴了!有柴了!”
他气喘吁吁奔回帐篷,如献珍宝般将柴火堆在地上。
老拐子浑浊的眼珠一亮,迅速抓过几根稍干的枝条,用火镰“嚓嚓”打火。
豆饼早已用石块垒好简易小灶,架上破瓦罐。那一小堆灰黄面粉,兑上冰冷的涧水,搅成了稀薄的糊糊。
火苗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柴草,腾起呛人的浓烟。三人被熏得涕泪横流,围着可怜的火源使劲吹气,咳嗽声不绝于耳。
老拐子边咳边骂:“咳咳……狗日的……这柴……咳咳…难弄……”陈家壮面露尴尬,这柴火带潮气,但已是他能寻到的最好的了。
好不容易火势稍旺,浓烟渐散。瓦罐里的糊糊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一股混合着焦糊与微弱麦香的、极其寡淡的热气升腾起来。三双眼睛死死盯住瓦罐里那一点点变稠的灰黄液体,腹中饥鸣如雷。
陈家壮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回头偷瞥帐篷,主家仍在闭目养神。他不知主家吃完能留下多少分食,但哪怕能剩下一口也是好的。
“成了!成了!”
老拐子哑声低吼,带着压抑的兴奋,“快!端开!别糊了底!”豆饼手忙脚乱地移开滚烫的瓦罐。
主家闻着味道走出来,未及他开口,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如闷雷般滚过沉寂的山坳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