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车停在老城区边缘的巷口,天已经黑透,路灯间隔很远,最近的一盏歪在墙角,灯罩裂了缝,光斜着洒在湿地上。他没关引擎,盯着手机地图上那个红点——沈明远登记的住址,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职工宿舍楼,外墙剥落,楼道口堆着旧家具。
他从副驾拿起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那张父亲和沈明远的合影。照片上两人并肩坐着,背景是会场横幅,林建国正低头翻资料,沈明远侧头说话,嘴角微扬。这张照片他翻过无数次,从前只当是父亲职业生涯里普通的一幕,现在看,却像是一扇被遗忘的门缝,透出一点光。
护工在电话里说得干脆:“不接访客,医生说了,不能再受刺激。”林远没争辩,下车后绕到楼后,找到一扇虚掩的铁门,门锁锈死,门框松动,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二楼走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护工正低头刷手机。林远走过去,把照片和律师证放在桌上。“我不是来采访的,也不是查案的。我是林建国的儿子,沈老如果还记得,应该会想见我。”
护工抬眼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起身进了病房。几分钟后出来,点头让他进去。
房间很小,靠墙摆着一张病床,氧气机发出规律的嗡声。沈明远闭着眼,脸上罩着呼吸面罩,手背插着输液管,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血管。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搪瓷杯,杯底残留一点褐色药渍。
林远站在床边,没出声。过了片刻,沈明远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目光落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又移向他手中的纸袋。
“您还记得他。”林远把照片轻轻放在床头。
沈明远的手指在床单上微微蜷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呼吸频率慢了下来。
林远没再说话,只是从包里取出平板,调出《致公纪要》的扫描件,放大到扉页那行字:“法者,天下之公器也。”
老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嘴唇轻轻颤动。
“您写的。”林远低声说。
沈明远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向床头柜的抽屉。林远打开,里面是一个老旧的铁盒,漆皮剥落,边角卷曲。他拿出来,掀开盖子。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名单,纸页已经发脆。七个人的名字并列写着,每人旁边有手写备注。林远一眼就看到了郑世坤的名字,后面写着“律协副会长”,字迹比其他人都新,像是近年补上的。父亲的名字也在上面,但被一道红笔划掉了,划痕很深,几乎戳破纸背。
沈明远的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发出轻微警报。护士从外间进来,看了眼时间:“只能再待三分钟。”
林远俯身靠近床沿。“郑世坤现在是副会长,他当年也发过誓要守住程序。可现在,他成了挡门的人。他们赢了,是吗?”
老人缓缓摇头,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是我们……先变了。”
他吸了口气,像是用尽力气:“我们想守门……却成了……看门人。”
林远没动,手指压着铁盒边缘。
“名单……”沈明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烧了它。”
“为什么?”林远问,“如果没人知道,那你们当年做的事,不就白做了?”
沈明远再次睁眼,目光清亮了一瞬。他抬起手,指了指铁盒,又指向林远,嘴唇开合:“你……走下去……就够了。”
监护仪突然响起长鸣,护士快步上前调整参数。林远后退一步,把铁盒抱在怀里,没再说话。
护工进来示意他离开。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沈明远闭着眼,呼吸微弱,手垂在床边,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写字,又像是在告别。
林远下楼时,雨开始落。巷子窄,雨水顺着屋檐滴成线,打湿了他的肩。他没打伞,抱着铁盒快步走向车子。上车后,他把盒子放在副驾,没打开,也没锁进储物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律所系统自动推送的案件提醒:周大山案归档完成,结案文书已上传。
他没点开,把手机反扣在腿上。
雨越下越大,车窗起了一层薄雾。他没开空调,只是坐着,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灯。铁盒的边角硌着副驾座椅,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想起父亲当年退行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家里没开灯,林建国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辞职申请,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他问为什么,父亲只说了一句:“有些事,忍住比打赢更重要。”
那时他不懂。
现在他懂了。
有些人不是输在法庭上,是输在一次次选择里。不是败给对手,是败给自己每一次的退让。郑世坤不是突然变的,是一步步走偏的。他们也不是突然放弃的,是被现实一点一点磨掉锋利的。
可沈明远最后还是说了那句话。
“我们想守门,却成了看门人。”
不是辩解,是承认。
林远伸手摸了摸铁盒的锁扣,锈住了,打不开。他没用力掰,只是轻轻按了回去。
他发动车子,雨刮器缓慢摆动,划开一道模糊的视线。后视镜里,那栋老楼的灯光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车子驶出巷口,转入主路。红灯亮起,他停下。等灯期间,他低头看了眼铁盒,手指在盖子边缘滑过,停在那个锈蚀的搭扣上。
绿灯亮了。